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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二十(2)

这几年天道反常,还不到梅子成熟季节就稀稀霖霖地下起了淋雨,到处的池塘、大堰,水满溢 流,不少的田塍,塘坎也涨平了水,那些鱼儿可高兴了,不管田内,沟内,一个劲的乱窜。一时之 间,田塍边,沟坎下,挨挨都是青灰色的鲫鱼脊背。一伸手保管不会落空。半天的功夫就可以抓半提 桶。当然那只是些喜头鱼(注:喜头,学名鲫鱼。)大的不过三、四两重;沙子户吴二狗才看不上 哩。他手持鱼叉,一个人悄悄来到放养池塘边,不多一会叉到三、四条大胖头鱼。这时,又有一条大 鱼翘着头,掀起浪,犁田似的窜来。吴二狗仲长鱼叉顺势一掀,那鱼猝不及防,来不及转身,便冲上 了岸,噼噼啪啪地乱蹦乱跳。那响声引来了不少的围观者。一个叫田二伢的斥责道:“这是我们族上 的公塘,赶快把鱼放回池塘!”

“姐妹子的, 你还当是过去?如今是沙子户的天下,一条鱼还吃不得?”

在场的大都是田族人,大家早就憋着满肚子气,纷纷上前要搧他的咡巴。吴二狗急了,横起鱼叉 就扫,一下子把三四个人扫落下水,众人被激怒了,纷纷上前掀打,终于将他按倒在地。田二伢趁势 将他拖到池塘内,抓住他的头发,把脑壳往水里闷一下问一句:“烂舌头的,还敢不敢恶语伤人?”

“王八蛋,还敢狗仗人势,欺负人不?”

“婊子养的,还敢到你干爹那里告黑状不?”

……

吴二狗连连下话求饶,田二伢这才拖他上岸,放了他一马。哪知刚一转身,他就喊吓道:“好你 个田二伢,煽动族性,水闷沙子户,攻击工作队。叫你们吃不完兜着走!”

田二伢想起近几个月来,湾内种种倒霉事,先是福太叔犯案,伯伯田腊七差点儿扯了进去;后来 生伢哥遇害,他老又差点被牵连。刚才自己说话没遮拦,又扯上权组长,要知道吴二狗是权组长的耳 目,人称干父子……想着想着,不禁“哇”的一声哭了。

“不要怕,二伢哥!”田人龙安慰道,“您伯伯救过秦组长,去找找,他会帮忙的。”

“是啊,是啊,那两桩案子殃及了那么多人,您家七伯却能全身而退,还不是秦组长在暗中保 护。快去求求他,不会有事的!”田光新说。

二伢觉得在理,连忙回去告诉伯伯。田腊七一跺脚说:“唉,吴二狗是出了名的二流子,那种人 咋能惹得起!”

有什么办法,抱怨了一阵,他还是领着儿子去找秦组长。刚跨进工作组驻地的后门,就听到里面 有人在哭诉,原来是吴二狗抢先一步,恶人先告状。他们父子不敢进屋,只好站在后门偷听。

不多会,吴二狗哭诉完,只听得权组长桌子一拍,大吼道:“来人啦,通知民兵,把田二伢给我 抓来!”

“别别别,组长同志,”是秦副组长的声音,“吴二狗,快回去吧,不准再去寻衅闹事了!”

田腊七吓的心脏“咚咚”直跳。等吴二狗走出了大门,秦副组长又说:“一个是地痞无赖,一个 是不懂事的细伢(注:细伢,小孩儿的意思。)何必当真哩!”

“那些姓田的也太不像话了,大法不犯,小法不断,背后不知怎么编糟我;自以为是贫农,拿他 们没办法。这回非给点颜色叫他们看看不可!”

“要给谁颜色看看呀?”

田腊七正一惊,心想,这是谁呀?忽听得权秦二位组长同声说:“哟,大队长,秘书长来了,快 请坐,请坐。”

接着是权组长汇报,秦副组长补充。大队长听,说:“吴二狗是个二混子,不可大用;要教育沙 子户,注意党的政策;至于田族群众有些不满,那是意料中的事,而今大局已定,他们再闹摩擦也无 济于事。我们的策略是团结他们,改造他们,巩固土改成果,进一步铲除族斗的根子。因此我们搞法 也要改一改。古人说的好:文武之道,有张有驰,前一阵子,为了让沙子掺进来,弦绷得紧了点,今 后也得松一松了!”

田腊七心上那块大石头这才算落了地,拉上儿子,悄悄退了出来。屋内的谈话还在进行。

“比如分配房屋,田地等等不动产时,尽可能向他们倾斜,适当地多给一点。”

“那样,会不会有人说不公道?”

“怎么不公道?‘沙子户’老家还分有一份,细算起来,他们还有赢头哩!”腾大队长说,“能 做的好事,主动多做点,有什么隔阂,尽量做些化解工作。要想坐稳天下,光来狠的不行,还有叫人 家觉得有奔头,觉得有希望才行。”

权生安听了,深受启发。首先想到的是应该找田金苗好好谈谈。上次引诱他留下笔迹,算是把他 得罪了,他上面有靠山,一旦爬升起来,肯定不会慢。还是趁现在化解化解,搞好关系,比较妥当。 于是召开会议,传达滕大队长指示,布置完工作后,就起身去找田金苗淡心。

那场族斗官司下地,田老六穷得只剩下一座老屋大院和中街一盘小铺。实指望这点家当赖以为 生,哪知当时社会动荡,物价飞涨,生意难做:加上他们父子做生意又是红脚干(注:红脚杆,外行 的意思。)不到一年本钱赔光不算,还欠下一屁股债;加上老伴是个病腔腔,长年药罐子不断,欠下 药费一大堆;老伴过世后,办丧亊又急等钱用。田老六是个轻财重义之人,只得将最后的一点家产全 部变卖;还清债务后,手上就空空如也。田育德很过不得他,叫管家拨给了亩半水田,八分旱地,又 给了一间空屋赖以安身。那空屋单门独户的,离村子较远,符合他当时的心境。每逢郁闷之时,独自出门溜达,埋身一片绿海之中,闻闻野花的清香,心情也就好受一点。所以他至今未曾摞窝。

权生安来过这里一次。那是塾师田宏基犯案,来找田老六调查取证。当时‘掺沙子’运动正处在 关键时刻,孔庙小学门贴出了一张顺口溜:

“工作组,像北风,阵阵寒气扎人凶。刮湾内财,撵族内人,

沙子掺进眼睛中。谁敢说不就办罪,真比豺狼还要凶!”

这就是所谓的“反标”案。但是作案人是谁?首先受到怀疑的是田宏基,可是对笔迹,又不大 象;于是查学生作业,终于发现有篇写着“主座蒋总”四个大字的练习本。上面连打了几个红圈,是 赞美字写得好,还是赞美内容说得好?都有可能。当时是个政治挂帅的年代‘敌情’观念第一,那儿 个圈就被打成反标,于是就把塾师抓了起来。在审查过程中,有人揭发,塾师与田老六过从甚密。于 是权组长上门问话。田老六说:“他是个老实巴脚的教书匠,从不与世人交往,是不问政治的人。”

“瞎说,有人看见他常往你这里跑,老实交代,到底搞了些什么?”

“能搞什么呢?”看来不说什么,是交不了差的,于是,田老六说,“起先,他见我家破人亡, 怕我想不开,常来安慰安慰;后来,见我还旷达,就来谈学问,工作组来了后……”

“来了以后怎么样?”

“要我用点心,救救族人。”

“具体怎么讲的,快说!”

“其实也什么。他只是说,咱们田家湾是儒教之乡,讲的是一个‘仁’字,仁者爱人,顺从天 理,尊崇人性,怎么能动辄就抓丶就斗丶就判丶就杀呢?说我县上有人,要我去求求情!”

“攻击土地改革,还要鼓励你去干扰,这就是政治问题,还说没什么。”权组长说,“你是怎么 回答的?”

“唉,我能说什么呢?”田老六说,“古人讲、‘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。'眼下我‘泥菩萨过 河,自身难保’,能说什么。”

权组长似懂非懂,但还是说:“算你还识相,写份材料送到工作组来。”

这次情况不同,他是来化解矛盾的。见屋门是栓着的,便敲了敲,嚷道:“有人吗?”

“来了,来了!” 田老六开门出来,见是权组长,暗暗一惊,但还是不露声色地说:“稀客,稀客;屋内坐,还是 外面谈?”

“早就想进屋内看看的,都是因为忙,抽不出时间来。”权生安客套道。

“欢迎欢迎,那就请进吧!”

客人落座后,田老六说:“您请坐”,就到后屋去了,权组长打量了一番;这是间老式瓦房,中 间隔着一组书柜,分成两个套间;前面读书写字,后面住人,墙上开了几个窗户,光照挺充足后;外 面塔了间灶屋,父子俩倒还能将就能住下。这个田育德安排得挺周到的,难怪田金苗要那样为他求情 的了。

权组长想。 这时,田老六装了水烟箪过来,笑着说:“不好意思,没有么什好招待的。这水烟,不知您能屈 就吧?”

今天权生安是来消除隔阂的,显得很随和,道了声谢,接过水烟箪就吸了起来,哪知用力过猛, 呛住了,连连咳嗽起来。咳了一阵,抱歉说:“看来这玩意我吸不惯!”

“说起来水烟箪还有一段故事哩:”田老六笑了笑说。

“喔哦,说来听听。”

“这水烟箪,据说是满州旗人带入关的。”田老六接过水烟箪,抽了两口聚积了大口青烟吐了出 来。那烟绕樑三圈,他见了,不免几分得意,滔滔不绝地说:“当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得悉爱妾陈园 园被闯王部将刘宗敏劫持,急了,跑到清营求援。清兵住的是帐篷,摄政王多尔衮的帐篷又长又大, 很是昏暗,吴三桂进了帐篷这才想起不知行什么礼好,一时踟蹰不前。忽听得帐篷那端,一个翁声翁气的声音说,“来者何人,见了本王为何不跪?”吴三桂是个犟根,越是要他跪,他越是不跪,他 想,我一个堂堂大明总兵,咋能说跪就的?所以凝然未动。这时,帐篷那头忽然发出一阵“呵,呵, 呵”的声音—— “

那不是打呵欠吗?”权组长插话道。

“想必是摄政王的呵欠很特别吧?把个吴三桂震住了,站在那里,呆呆发愣。”田老六继续说。

接着,那个人伸出两个拳头,叮叮咣咣敲打起来,溅起火星四下乱窜。吴三桂不禁打了个冷颤, 心想该不是作法要拿我吧?正胡思乱想间,忽见那头“咕咕呱,咕咕呱”一阵蛙声似的怪叫,接着吐 出一股青烟,那青烟渐渐地涨满半个帐篷,最后发出“嗨啾”一声大吼,吴三桂怕极了,噗通一声跪 了下来——

“为什么?”

“他以为是摄政王多尔衮在作法要捉拿他呀!”田老六说,“于是他连连磕头,并高喊:‘吾皇 万岁,吾皇万岁!’”

“多尔衮不是摄政王吗?怎么成了‘吾皇’呢?”

“想必他是吓糊涂了,或者是装糊涂,讨多尔衮的欢心。”

“喔哦,怎么个讨——”

“多尔衮想当皇帝呀,所以听了吴三桂叫嚷,心内不晓得几滋润,于是便笑眯嘻嘻地说:“爱卿 平身,赐座!”

“这个吴三桂,亏他还是个总兵,怎么这样窝囊!”

“当然,是真是假说不清。不过,确实有那‘王爷一箪烟,吓降吴总兵’的故事流传过。这样一 来,*烟箪便成了吉祥物,清兵入关之时,便带在腰上,而且不约俗成,官越大,烟箪杆越长。”

权组长听了,称赞道:“您老知道的真多,今天长见识了!”

“哪里哪里,都是些民间野史,登不得大雅之堂。”田老六说,“您是轻易不上门的,不知今天 您——”

“哦,只顾听您讲故事了,我是来找金苗同志的。”

“不凑巧,他进城去了!”

“那就请您转告,我来找过他。”权生安说,“不,改天我再来。”

说着,他站起身来,正要告辞。里间走出一位中年女人,端着一副大盖碗,笑眯眯地说:“同志 哥请留步,一碗喝的,请尝尝?”

权生安道了声“谢”,双手接了过来,趁机瞥了一眼,心想,此人声音悦耳,像听音乐似的;身 材苗条,相貌妩媚,真是‘半老徐娘,风韵犹存’。她会是什么人呢?

等那女人进了里间,田老六才说:“她是金苗的姨姑。唉,说起他这个姨姑够命苦的!”

“哦喔,怎么个命苦?”

于是田老六便将姆妈,媒婆怎么欺骗,夫妻怎么失和杜撰成故事,讲了一遍,权组长听了颇受感 动。问道,为什幺不打脱离(注:打脱离,离婚的意思。)呢?

“也打过”田老六说:“宣传婚姻法那阵,工作组同意,但家门宗势力大,不准打脱离。”

“又是封建宗族势力作祟,”权组长说,“那里不是也有工作队吗,可以找他们呀!”

田老六摇了摇头,说:“没有用,家族势力大,没人主持公道。啊,光顾了说话,您快趁热尝 尝!”

权生安揭开盖碗,一股清香扑鼻而来。他连喝几口,称赞道:“真香,真甜,真好喝!叫什幺名 字?”

“蜂蜜枣花茶。”

“不,我是说他老姨姑。”

“史芸芝。”

“那个村的,男方叫什么?”

田老六一一作了回答,权组长一一作了记录。

第二天,权组长就亲自去了吴官村,几天后,给史芸芝办好了离婚手续,田老六,史芸芝这对老 年鸳鸯,终于得以结合。办喜事的那天,权组长带领工作组全体成员和村上干部前往祝贺,土改试点 开展以来,田家湾首次有了喜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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