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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六(1)

解放后第一场族斗则是田家湾的皮筲箕引起来的。那天麻子三正在廊沿喝闷酒,皮筲箕跑来说: “三哥,喝酒怎么不弄点菜呀?”

“唉,您三哥这阵手气不好,又输了,哪有钱买菜呀!”麻子三叹气道。

他的家境原本不错的,只因赵长庚策划的那场洪水,淌光了房屋、庄稼、老婆孩子,就慢慢堕落 了,先是抽鸦片,族长田育德骂他是败家子,把他弄到祠堂打板子,逼他戒毒,后来,有时饿急了, 常常顺手牵羊,小偷小摸,家门宗说他败坏门风,又罚他跪祖宗,他觉得生活无聊,常常喝闷酒打发 日子。

“现有一堆不花钱的牛肉敢不敢吃?”

“笑话,您三哥沦落到这境地,还怕什么,快讲,哪里有那种牛肉?“ 皮筲箕往跟前凑了凑,说:“有头老黄牛掉到洄水湾的那个石头坑内,我看周围没人,扯了几捆 稻草盖了。“

“会不会是湾内的?”

“一大天了,我在湾内转了几转,没听说谁家丢了牛。肯定是外村的。”

“好吧,那就看看去。”

这类事不便找帮手,两个人忙了一通夜,好不容易把活干完。正要打扫底摊,突然好几个人闯了 拢来。其中一个骂道:“姐妹子的偷牛贼,原来是田家湾的!”

“偷牛贼”三个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要多丢人有多丢人。皮筲箕慌了,忙问:“他们是赵家岗 的,怎么刃?”

“抄傢伙!看我的。”麻子三嚷道,“把嘴巴打扫干净点,清晨大早的,谁是偷牛贼?”

“赃物就在脚下,还想抵赖?”

“老子只看见一条没人要的死牛,撂在那里一天都没人管,老子弄点下酒菜,不行吗?”

“揍那个偷牛贼,跟他磨么什嘴皮?”

说罢,那个汉子便扬起扁担,凶了过来。想起老婆孩子的死,气得他眉毛都竖起来了,让过那一 扁担,顺手就是一刀,只听的那汉子“哎呀”一声,就捂住伤口,摔倒了。

赵家人火了,一拥而上,又是捞的长家伙,三下五除二,就将麻子三撂倒了。

皮筲箕跑回田家湾,捞了一面响锣,一边敲一边喊:“麻三哥叫赵岗人打了,快耒救人啰!”

族人们听了,纷纷出来要去救人。老常头见了,忙去向族长田育德禀报。田育德说:“现在是么 什时候,我不能出面,还是叫生伢领几个人去看看吧!告诉他,不要把事情闹大!”

田永生赶到洄水湾时,赵岗人抬着伤号,背着牛肉、牛杂正要离去。

赵岗人见是田永生来了,拔腿就跑。皮筲箕掀起扁担要撵,田永生挡住说:“不要多事,看看麻 三叔再说。”

皮稍箕这才放下扁担,跑了下去,一摸,麻子三还有热气,于是吆喝道:“三哥不要紧吧?”皮 筲箕哭喊道,“我叫人救您来了!”

麻子三本家人听了,也都跑了拢来,见麻子三气息奄奄的样子,“哇”的一声哭作一团。

“别嚎了,现在不是嚎丧的时候。”田永生说,“皮筲箕,快回去叫闷大哥敲锣传人。其余的, 跟我去撵凶手。”

田永生泅水过河,抄近路截住赵岗人,才说要理论。大群的赵岗人涌了拢来,把他围住。 数落道:“一个偷牛贼,竟敢行凶杀人,早就该死的了,您还有脸跑来理论?”

“该不该死,应由政府审理,轮不到您们胡来。”田永生也不示弱,回顶道。

有人喊了声:“跟他啰嗦什么,揍扁他。” 一些毛头小伙就将田永生。您一拳我一脚狠揍起来。

一个年轻小伙冲了过来,大喊:“他是我的姐大哥,郎哥们,别打了!”

小伙子名叫赵奇伢,是陈小玉的亲弟弟。田永生这才捡得一条性命。

这时,田家湾人手持锄头、扁担赶了隔着头道岗,与赵岗人先是对骂,正要开打,忽然“啪”的 一声枪响,宋区长带领区分队战士赶来了,双方这才不敢胡来。

宋区长手持铁皮话筒喊话道:“同志们,族斗是封建制度的产物,是旧社会长成的毒瘤,害苦了 我们劳苦大众;今天是新社会,带动人民当家作主,有什么纠葛找人民政府,为什么一动就打架呢? 愚昧,愚昧,糊涂,糊涂!今天的事,要认真调查处理,会后谁再搞族斗,严办惩不贷!”

解放后,宋区长和屈队长分别下到田家湾和赵家岗开展工作。宋区长下的是田家湾,他认为当务 之急是召开群众大会,公开选举村长。会议开始好久没人发言,忽然不知是谁冒了一句:“我看六老 爷子当选他!”

“六老爷子?他是谁,叫我瞧瞧!”

“他老早睡下了,没有到会。”

“没来不行,选个到场的,年轻一点的吧!”

“我选田永生!”又有人嚷。

“不行不行,他是这次族斗主要嫌疑人。”

“我来当行吗?”

“您叫什么,站起来,让我瞧瞧。”

有人喊:“他叫癞痢二狗!”

宋区长想,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,一定是穷苦出身,再看他的脑壳光秃秃的,残存些许癞痢花 之外,倒也没有其他异常。于是,宋区长问:“您是搞什么活计的?”

“区长,他是二流子,好吃懒做,什么活都不干!”又有人说。

“见你妈的鬼!老子什么没干过?”二癞痢骂道。

宋区长想,二流子祘流氓无产阶级,也有革命性的一面,于是说:“那先给您一件任务,试试 看,干好了,就正式任命您为田家湾村长。”

“么什任务,您说。”

“明天,有个工作组三人,要来湾内调查族斗问题,吃饭住宿丶叫人跑腿,由您负责,您看能行 吗?”

“可以。”

癞痢二狗,害怕工作组嫌他脏,特地找嫂子要了块头巾,把脑壳包了起来。田族人好客,吃住不 成问题;叫个人,跑个路更不在话下,所以任务完成得不错,工作组很满意。于是宋区长给他取了个 名字,叫田二顺,正式任命他为田家湾村长。

田二顺想,村长相当于族长,怎么样才能像田育德那样叫湾里的人畏惧,前呼后拥,八面威风呢 ?

麻子三康复后更懒得干活,跟屁虫似的,成天围着村长混吃喝。久而久之,摸透了村长这种心 思,便说“踩着高个子,一步登天,踩个矮个子,步步高升。”

“谁是高个子?”

“当然是田育德。”

“可人家不出门,不惹您,怎么踩得上?”

“那就别着急,等机会,踩个中不溜的吧!”

那天,田二顺正在祠堂摆酒宴,招待他那些哥们,闷大哥进来报告,有人在长塘捞鱼。

那长塘,上接护寨河,下连介河洄水湾,中分上塘、坡塘、平塘、暗塘、下塘五大部分组成,是 族上连年遇节按户分鱼,大小宴请用鱼主要来源,而今干旱,五大池塘只剩塘底,鱼儿挤得乱跳,不免有人偷捞。村长田二顺吃喝也是靠的这些鱼。所以酒杯一咚,说“大伙跟我快去看看,酒么,回来再喝。”

捞鱼的人望见田二顺等人来了,一窝蜂都跑光了,只有田金苗鞋袜没脱,拿着个小鱼网蹲在水边 打捞小白条、大米虾。田二顺吼道:“谁叫您捞鱼的?”

“我是捞的是野鱼,怎么,也不行吗?”田金苗辩道。

“上来,野鱼也不准捞!”

田金苗上得岸来,田二顺扒拉来,扒拉去,的确是些白条、虾米,于是说:“你走吧!”

田金苗正要动身,麻子三说:“他要算是个中等个,不能便宜了他。”

田二顺被点醒了,又改口说:“站住,你不能走。”

“怎么,还有事吗?”

“跟我们去祠堂走一趟。”说着掏出绳子就要捆人。田金苗很气愤,一个扫堂腿,打倒田二顺等 人。田二顺喊:“一起上,抓住他!”田金苗人单力薄,结果被捆了个结结实实。

田二顺说:“反抗新政权,找面锣来,拉他游街!”

田老六得知后消息,又气又急,连忙去找四房族老田蔚天帮忙,癞痢二狗是老四房人,田蔚天把 他伯伯叫来,批评他的教子失德,胡作非为,要他找儿子向田金苗道歉,放人。

父命难违,田二顺泄气了,人可以放,“歉”怎么道呀?架子难下。只好一个劲一杯又一杯借酒浇愁。踉踉跄跄回家走,不知怎的,摸进田育棋家的院坝,脚下一绊,竟然倒在田育棋的那位老姑娘的竹床上。那位老姑娘,十五岁定亲,十八岁男的病亡,正在守望门寡。性情孤僻,脾气古怪,见一 个大男人撞在自己身上,气极了,一头扑在田二顺的胸前,又是头撞,又是嘴咬,抓住他不松手。搞得田二顺大声一吼:“搞清楚,我是新政权的头人,再瞎闹,抓您进黑房,喂蚊子!”

老姑娘这才放手,抢天呼地道:“天哪,叫我怎么活人啦。”

土改时,姑娘家划为富农,一年后抑郁而亡,怪可怜的。

田巨川是个讲信用的人,答应策反澴水保安司令朱军长向解放军投诚就得兑现。回到中街铺卸完 货后立即动身,澴水府内府外,国军兵营、解放军兵营,来来回回不知几多次,最后终于大功告成。 领着敌工部长秦守山在三水商务会馆,跟朱军长的代表签完投诚起义协议书。

公事办毕后,秦部长留下田巨川,掏出一张逮捕令,说:“这是滑石崖区游击队签发的。”

“怎么,您们要卸磨杀驴?”

秦部长笑了笑,说:“哪能呢?不过我得弄清楚,您在滑石崖到底搞了些什么?”

“搞什么,我们有路条,他们却不让我走,还朝我打了几枪,我急了,发了几镖,冲了过来。”

“您为什么不好好解释呢?”

“都怪那个叫赵雨生的是仇族人,挑拨诬陷。三言两语我又说不清,又怕耽误了策反朱军长的 事,所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。”

秦部长又打开公文包,取出一包洋元,一张奖状,一张通行证,说:“赶快走吧,越快越好,越 远越好。”

这样,田巨川回到家里,又拿了些路费,还有那面《方园第一村》金匾,带着老婆儿子和四弟两 口子辞别他们的姆妈伯伯,离家出走了。出走当晚,田二顺领着一群武装战士找上门来。一个领队的 战士说:“你就是田育德吧?叫你儿子田巨川出来,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
“他出门走了,还没回来!”

“他拿飞镖伤了我们十几个人,叫他快来自首,否则严惩不贷。”

说罢,走了,再也没来。

一、两周后,大门又敲得“咚咚”响,田洪氏是说:“老爷子,快下地窖躲躲吧,我去开门看看 。”

“躲什么躲?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”田育德说,“还是我去开门吧!”

“怎么是你们,不是叫您们走的越远越好,怎么又回来了呢?”田育德生气的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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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一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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