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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(1)

田金苗是受族长田育德大哥之托,为护送俄国飞行员出境。联络地下党的过程中,偶遇伍芳菲 的。

那位俄国飞行员一直藏在族长田育德家的地窖里,他一连三四天昏迷不醒,田育德夫妇很是焦 急。那天田育德又要去抓药。

“好吧,那就快去快回,我这就下地窖换四伢。”夫人田洪氏说。

他来到地窖,忽然瞧见洋人的一只大手伸出被子,露在外面,不觉“咚咚”一阵心脏乱跳,心喜 道,“难道他的手能动了?”

田洪氏想,天凉了,伤了风可不好,连忙抓起他手就往被子内塞,洋人一惊,眼睛睁开了,见是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人,嘴巴扭了扭,呜哩呜啦地不知说丁句么付。她激动得有些发抖,忙上地面去 喊四伢,喊老伴。

田育德到来之时,田洪氏回地窖已与洋人比比划划,汉语,洋话交谈了一阵。虽然听不懂对方说 的是什么,但心情是愉快的。幸好四伢是省立高等矿业学校的学生,学过英语。于是就试着说了句英 语。洋人笑了,立即用英语作答。这才晓得,他叫伊万,拉斯柯夫。

靠着浩川的翻译,第一次与田育德的交谈是这样的:

“这是什么地方?我要见见你们的负责人。”

“这儿叫田家湾,在下就是本湾的族长。”

伊万一惊。心想,教科书里讲过,族长就是封建主,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。记得当年参加农 业集体化运动,驱赶富农的情景,动辄捆打枪杀,斗争何等残忍!如今落在他们那种人手里,居然得 到呵护,这是怎么回事呢?他简直搞糊涂了,只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。良久,他才又问:“知道我是什 么人吗?”

“晓得。”田育德说,“您是俄国飞行员,帮我们打日本人的。”

“而且还是个空军英雄!”四伢翘起大拇指说。

“是的,日本兵痛恨我。要是他们知道是你们救下我,会是什么结果吗?” “日本鬼子嗜血成性,那是要杀头、抄家,甚至灭族的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你们为什么还要冒险救我呢?”

田育德回答说:“要晓得,我们田家湾是儒教之乡,崇尚仁义,岂有见死不救之理?”

“我姐就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,你们来轰炸鬼子,就是为她报仇,我们当然要营救您。”四 伢也说。

伊万这才放下心来,情不自禁地喊了句俄语:“喔晴哈啦索!”

浩川当然听不懂,睁着大眼睛,不知如何翻译是好。

伊万笑了,忙用英语说:“对不起,刚才一时高兴,说走了嘴!”

说罢哈哈大笑起来,田育德也笑了。

有了这次交谈,伊万的革命警惕性开始放松了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光是田育德夫妇,他们父子日 复一日,不厌其烦的送菜送饭,端屎倒尿,就令他很为感动。一天,田洪氏当值,他实在按奈不住地 说:“老人家,还是请个用人吧,我们政府日后会拿钱的。”

“不能请用人,要是走漏了风声,叫日本鬼子晓得了怎么得了?”田洪氏摇了摇头,说,“您不要多 心,好好养病吧!”

浩川那些日子因省城战事吃紧,学校停课,赋闲在家,一干完自己的事就下地窖来相陪,或者给 他读报纸,说时事,教他学汉语或给他讲儒学思想和田家湾的掌故。久而久之,随着身体的好转,他 的思想也变了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常常扪心自问:“如此大恩大德,如何报答才好?”

转眼间,中国的春节年关到了。听田浩川讲,那是中国人阖家团圆的好日子。族长家本来有人二 十余口。往年不论路途有多远,都要赶在腊月三十以前回来吃团圆饭,守个团圆岁。日本鬼子打来 后,先是卢沟桥一仗,田家三姑娘田浩菊被炸死,接着又是台儿庄大战,老三田浩庆为国捐躯。老二 田巨霖是公务员,一家五口随国府撤往大西南,交通阻断已好久了。所以,今年族长家是难以团圆 的,为此族长夫妇,尤其是田洪氏,背后不知掉过多少眼泪,叹过多少气。

年三十那天,伊万想,怎么使二位老人开心呢?草案尚未想好,先是传来一阵爆竹声响,接着田 浩川来请上去吃饭。

“怎么,上去吃饭,不怕走漏风声?”伊万问道。

浩川说:“今天是大年,都是自家人,没有关系的。”

抬进地窖以来,他这是第一次上到地面。心内不晓得几激动。

酒席摆在堂屋内的一张大方桌上,东西方向各空出一座空位。浩川说:“您是贵客,东面为尊,是 您的座位。”

伊万似乎没大听懂,他说:“我想讲两句话,再去就坐,可以吗?”

“好吧,您请便。”

“诸位,我来贵府打扰快三个月了,我反复考虑,决定取个中国名字‘谢田生’!就是感谢田家老族 长,诸位恩人再生之德的意思。”

等浩川翻译完,他摹仿中国礼仪,抱拳行礼,然后斟满酒杯走到族长座前,深深一躬,用生硬的 中国话说:“尊敬的族长先生,族长夫人,我给您俩敬一杯,祝您俩福寿双全,新年快乐,请以后叫我大谢好了。”

他又来到巨川俩口座前鞠了一躬,说:“敬您俩一杯,祝长公子万事如意,新年欢乐!”

谢田生的酒量不错,能一次又一次地陪通场。酒过三巡之后,趁着酒兴唱了几支俄罗斯民歌,大 家尽管听不大懂,但觉得悦耳好奇,所以不停地报以掌声。他越来兴奋,干脆离开座位,跳起俄罗斯舞,逗得大家阵阵哄笑。

大家觉得这位洋人挺有意思,一次又一次跟他碰杯敬酒,终于把他灌得歪歪趔趔,站立不稳了。 田育德这才吩咐,将他扶回地窖休息。

他好久没有这样香甜地沉睡过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,一阵“噼噼啪啪”声响骤起,他猛然一 惊,忙凝神谛听,是机关枪声,还不时夹杂有“咚咚”的高射炮响。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,跑到机 场一看,原来是我们的战斗机群跟日本人的飞机正打得难解难分。

这时,指挥部接连发出信号,命令轰炸机群飞行员集合,登机待令,这次的任务是炸毁日本兵的 汽油库。

不一会,“起飞”令下,伊万的飞机依次紧跟而上,直抵省城上空,很快就找到目标。怎奈地面炮 火密集,接连好几架友机中途中弹,无法接近目标。大队长急了,命令实施“天女撒花”战法,霎时炸 弹满地滚,炸得日本鬼子顾了东顾不了西。伊万趁机一个俯冲,对准目标就是一串炸弹,底下油库接 连爆炸,顿时燃起大火一片;接着,又是一个侧转,炸弹击中了敌人的弹药库,坦克车队。一连串的 爆炸声,震得伊万的座机阵阵发抖。

正当他连连得手之际,忽然,弹光如织,齐向“俄空006”号射来,原来敌人决心要把那架最厉害的 飞机打下来。伊万不免有些紧张,连忙掉头,擦着楼群顶低空飞行,可是敌人的高射机关枪又响了, 他的左腿被钻进机舱的一颗子弹击中。他急忙拉起飞机,刚要钻入云海的一刹那,接连数弹打来,螺 旋桨打坏了,无线电也失了灵,他急中生智,掀掉剩下的弹药和油箱,稳住机身,翘起机头,顺着云 层借着风力,努力向郊外滑行。飘滑了一阵,终于离开了战场,远离了省城,这才去开舱门,准备跳 伞。哪知舱门打变了形,怎么也打不开:那只胳膊,抓住门柄,也冻僵了,怎么也收不回来。正着急 时,好像有只温暖的手正抓住那只胳膊往舱内塞。他很奇怪,使劲睁开眼睛,原来是田浩川在给他曳 被子。

“怎么啦,大谢?”田浩川见他满头大汗,问道,“您一天沉睡不醒,饭都没有吃,饿坏了吧?”

谢田生擦了擦额头,这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,不好意思地说:“是有点饿。”

田浩川忙去端来汤圆,一大海碗。谢田生接了在手,道了声:“随巴色巴”,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 来。

“大谢,别客气!”

谢田生忙着吃汤圆,顾不上说话,眼睛“卜登卜登”的,似乎在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们中国有句俗话:‘一回生,二回熟,三回四回是朋友’。我们相交早已不止四回,是老朋友 了,对不?”

谢田生咽下最后一颗汤圆,连连说:“对对对,我们早已是老朋友了!”

“你两顿饭没吃了,再用点点心吧!”

“是吗,我两顿饭没吃?”谢田生感到奇怪,问道,“现在是什么时候?”

“木钟刚敲十二下,已经半夜了。”

“半夜了,你怎么不睡觉?”

“我们这儿的规矩,除夕夜不兴睡觉,一家人在一起玩个通宵,叫守‘岁’。”

“都玩些什么?”

“名堂可多啰,老年人陪着孙儿孙女讲故事,玩游戏,成年人多半是玩牌。”

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堂屋里一共摆了四摊:一摊牌九,一摊纸牌,一摊猜谜语,一摊搓麻将。田浩川原本是给媳妇石 玉芹当参谋的,这下还得给谢田生讲玩法。大谢来到后,石玉芹连连得手,赢了一大堆钱。她一高 兴,称赞大谢是“猪来福”;散场后,要教他玩牌。大谢学得很认真,进步很快,有一次居然还赢了田 浩川。大谢说:“纸牌里面有辩证法,比扑克牌有学问。等我回国后一定邀请你们俩口去苏联作客,请石女士教我的女朋友娜达莎玩纸牌。”

伊万·拉斯柯夫是个好冲动的人,每次提到娜达莎就开口骂人,这次也不例外:“熊养的,都是些 官僚主义分子,这么久了,还不派人来找我!”

嚷罢,便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田浩川安慰说:“伊万,别这样,我马上就要开学返校了。到了省城我一定托人找关系,访你们的 人。”

“不,不,还是等他们来找为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伊万愣了愣,似乎不便说,推口道:“省城复杂,我们有规矩,还是别去打听为好。”

其实,苏联驻华有关机构,早已委托国共两党的地下组织,四处寻找伊万·拉斯柯夫的下落。当 时,田金苗正在澴水商业专科学堂读书。在学运活动中,他结识了一位好朋友名叫丁克家。丁克家比 他高两级,长三四岁。春假前两天,丁克家来访,谈起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。他说:“听说乾隆皇帝 到过你们田家湾,还赐过你湾金匾么什的,是吗?”

“是的。”田金苗不无自豪地说:“金匾的名字叫《方圆第一村》,那五个字还是皇上的亲笔,人称 ‘御笔’。”

“你见过吗,是个么什样子?”

“没见过。听说那是圣物,价值连城,当然极其金贵。起先修了座藏匾室,后来发生失窃案,“村” 字被砸坏一角,送到京城修理,皇家收回去了。还有人说,民国初年,发生了一场 “金匾斗”火并案, 被豫西义军白朗将军的人投入介河了……总之那金匾从未露过面,这都是听长辈们说的。”

“咳,可惜可惜!”丁克家说:“既然皇帝老子都称赞么什第一村,想必风土人情一定不错啰。”

“我看还说得过去。这样吧,反正是放假,何不跟我走一趟呢?”

丁克家要的就是这句话。于是就随同田金苗来到了田家湾。第二天雇了一条船,就去漫游介河。 沿途所见,虹桥横跨,山青水秀;竹影倒映,白帆点点,墨鸭翻腾,渔舟问答……丁克家大饱眼福,赞 不绝口,他说:“的确景色优美,难怪乾隆皇帝流连忘返的了。”

“皇上命了哪些名称,可以说说吗。”

"好,那就边走边说吧"。

眼前,船驶入竹林间。夹岸竹丛,倒映水中,乾隆命名《天幕撑千竿》。”

“天幕撑千竿,此语怎讲?”

“看水底,倒过来想。”

丁克家恍然大悟:白云倒映水底,像幅天幕,用千百杆竹竿撑着。不禁嚷道:“好意境,好意 境!”

“再看那里,一溜烟的垂柳,您看像么什?”

“一排渔翁在垂钓。”

“差不多。乾隆皇皇上的命名是:‘斜雨垂钓’。”

“妙,妙,传神极了!”

“传说乾隆皇上游到这里,久久不忍离去,写了好几首诗。”

“么什诗,快说快说!” “可惜,大都没有传出来,只有他的大臣纪昀的那首‘一字诗’因为闹了一场虚惊,这才传了出 来。”

“么什‘一字诗’,快说来听听。”

“纪昀是这样写的:‘一帆一桨一渔舟,一个渔翁一钓钩,一拍一呼还一笑,一人独占一江秋’。 ”

“一首短短的绝句用了十个‘一’字,所以叫‘一’字诗,新颖新颖,”丁克家说,“刚才说闹了 一场虚惊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纪昀吟罢,满以为会受到奖赏。哪知乾隆把脸一沉,斥责说:“如今讲满汉一家,君臣同乐,先生 怎么把朕写得那么霸道?难道不怕抓你个‘含沙射影,攻击当今’之罪么?吓得纪昀的头上直冒冷 汗,要知道,清代的文字狱是很怕人的。

“结果怎么样?”

“乾隆没有治罪,只是把下联改为‘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倒影一江秋。’纪昀这才嘘了口气,连 连恭维道: “皇上圣明,皇上圣明!”

“看来乾隆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宽容的皇帝。”

“是呀,这恐怕就是他建树卓著,成为历史上不多的几个有作为的皇帝的缘故吧。”

船到洄水湾了,收入眼底的是偌大一面饭山坡倒映水中,千姿百态,美不胜收。尤其是那棵神 树,微风摇曳,活像美女婆娑。田金苗说:“这儿算一景,乾隆题的名字是‘女娲补天’。

“传神,传神极了!”丁克家忽然又问:“神树就是树伢变成那棵树?”

“传说是那样,谁晓得呢。”

“走,上去看看。”

来到饭山坡脚下,丁克家这才扯到正题。“听说前不久,这儿坠落下一架飞机,有那回事吗?”

田金苗脸色马上变了,“喃喃喃”了一阵,又不好撒谎,只好点了点头。

“地点在哪里,快领我去看看。”

“荒山野地,有么什看头?”

“不,我就想看看!”

他俩来到那个坑涯边。田金苗指了指,说:“这坑就是那飞机掉下来砸出来的。”

“飞行员呢?”

“飞机一掉下来就起火燃烧了,人当然也就化成灰了。”

丁克家摇了摇头,诡谲地一笑,说:“老朋友,您的眼神已告诉我,您在哄我。其实,我们都晓 得。”

“你们是谁,晓得个什么?”

尽管周围不可能有第三人,丁克家还是警惕地四下望了望,然后伸出四个指头,说:“我们是“这 个”,晓得飞行员就在田家湾,我只是个跑腿的,“这个”要见你们湾内的代表。”

田金苗听了一愣,不觉一阵“咚咚”心跳,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,忙问:“见湾内的代表搞什么 ?”

“哎呀,老伙计,难道你们不想早点脱手?老藏下去,出了麻烦你们族上担待得起吗?”

田金苗想了想,觉得在理,于是又问:“什么时候?”

“当然是越快越好,”丁克家说,“时候不早了,早点回去跟族上的人商量吧,晚上给我一个准信, 我得尽快回去交差。”

安排丁克家住下后,田金苗偕同伯伯田老六连忙去向族长田育德禀报。

听说是新四军地下组织插手,田育德当然是求之不得的。当下,田育德决定,就请金苗兄弟代表 族上吧。田老六推辞说:“苗子从来没办过什么,这么大的事,怕是不行吧。”

“哎哟,过手的人多,走漏风声的危险越大。”

田金苗只好应承下来,立即回去给丁克家回话。

约会定在澴水女子师范学校。那天,女师放春假,遵照丁克家的交代,怀着半个银元的信物,田 金苗去了。一进校园,只见一排排的教室,关门闭户的;一间间宿舍,铁将军把门。偌大一所学校, 不见一个人影,他找来找去,好不容易望见前面有间教室窗户开着,门也没锁,于是走了过去,只见 里面有位年轻姑娘手持毛笔在写什么。瞧他一头乌黑透亮的秀发,白嫩嫩的脖颈,一手漂亮的毛笔 字,浑身透露着一种青春灵气,田金苗看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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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3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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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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