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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九

这场风波刚平熄,田家湾又发生了新姑娘在新房被劫走的怪事。

那天是田金苗新婚的三朝日,晚上行谢族礼,请来皮影班唱堂会。上演的剧目是《五鼠闹京 华》。唱到精彩处,五鼠眼看就要成擒,老五白玉堂忽然一个侧扦,窜到御猫展昭的背后,瞅准他的后颈窝,“刷”地就是一剑,只听得“哎呀”一声惊叫,把剧情打乱了,看场一片噪乱。

田育清循声望去,肇事者原来是酸财主田小午,便责怪道:“看戏就看戏,打什么惊张?”

“替古人担忧,真是瞎操心!”另一个也揶揄说。

“你们自己听,哪个瞎操心啦!”

大伙屏气谛听,果然有种“吁——吁”的声音在上空传响。滑石崖国立小学校长田育太首先明白 了,大声嚷道:“是步枪声!郎哥们,快跑!”

没等他嚷完,又是“轰咚,轰咚”两声爆炸,接着便是“噼噼啪啪”枪声大作。

在大门楼上观风瞭哨的长公子田巨川连忙下来,制止道:“快把伢们哄住,哭哭嚷嚷招来歹人怎么 办?”

等大伙儿安静下来,他又说:“看来三水街上在开战,快把灯火吹灭,悄悄摸回家,下地窖躲 躲!”

满院看客一阵风似的踢踢垮垮,稀里哗啦便走光了。

枪声终于寂静下来,六老婆子这才发现新姑娘不在身边,暗自一惊,连牤嚷道:“新姑娘,刚才还 在的呀,怎么不见了?”

“当然是回新房了。”六老爷子随口说。

“苗子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,还不赶快去陪陪新姑娘!”

田金苗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去。不一会,他就在新房门口嚷道:“妈,屋里没有人!”

六老婆子一愣,心想,不在新房,会跑到哪里去了呢?田老六一听,顾不得么什公公老不能进新 房的老规矩,嗵嗵嗵地几步就闯了进去,四处瞅了瞅,这才说:“快传齐众人,满院找找!”

大伙点上灯笼火把,院内各处,角角落落找了个遍,哪有新姑娘的影子?掌柜丰伢说:“这就怪 了,难道出了大院?”

“后院锁得严严实实,前院到处是人,怎么人就没了呢?”管家秃叔说。

“快来看呀,后门上的大铁锁被砸开了!”长工小毛喊。田老六带着众人赶了过去,只见后门关 着,大铁锁扔在地上。小毛说:“新奶奶肯定是砸开铁锁开门走的。”

“一个纤弱女子,这么结实的大铁锁,怎么可能呢?”秃叔怀疑道。

“兔子急了还咬人呢,何况是人呢,惹急了,么什做不出来?”奶妈珍嫂说,“新姑娘打过门来,从 未露过笑脸,成天以泪洗面,肯定是有心事,砸锁开门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
六老婆子听了,再也忍不住了,拊掌哭喊道:“天啦,我家苗子哪点配不上她,这不是存心丢我家 的脸,赊我家的人吗?”

田金苗心内清楚,昨夜已与她行过房事,照理,她就是自己的人了。再说,头两天晚上有的是机 会,如果想走早就走了,为么什要拖到今夜?所以他劝说导:“姆妈,别呕气,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 人。”

这时放牛娃硭锤四在院墙左角嚷道:“老爹,这儿有迹印,好像有人翻越过。”

大伙听了暗暗一惊,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但那是犯忌讳的,所以不敢吱声。只有那个小毛不 晓事,冒里冒失的说:“我晓得了,新奶奶肯定是被一伙强人劫走了!”

劫持新姑娘、挖祖坟、谋害稚子当时被誉为报仇雪恨三毒着。对于受害人来说,当然是再倒楣不 过的了,田老六田崇儒最担心的就是这,所以一经点破,就再也撑不住了,“啊”的一声,一口气上不 来,就昏倒了。

什么人有那个势,有那个胆量呢?这还得从新姑娘的身世说起。

新姑娘姓伍名芳菲,本地三道河人。当地习俗是姑娘出嫁之后,每年开春总要带着子女上姥姥住 一段时间,俗称住春。伍芳菲的姥姥家在赵家岗。伍芳菲聪明伶俐,深得姥姥的疼爱。姥姥单身独过,孤苦伶仃的,每逢大麦初黄,农忙在即,姆妈回家,总要留下芳菲给姥姥作伴,可以说她从小是 在赵家岗长大的。

他有个堂表兄叫赵世丹,比他大两三岁,两小无猜,很是投缘,他们开始时一起玩泥巴,长大点 后,就泡龙泉井树林,逛沟坎,抓蝴蝶,网蜻蜓,捉蝈蝈,斗蛐蛐……快活极了。有时玩累了就到龙泉 井歇口气,喝几口井水,打几下水漂,尤其县“是比吃基挺”,那‘基挺’是一种野草的膨大根,脆嫩汁多 肥大好吃。赵世丹管掏,芳菲管吃。供不应求,算世丹输;如有积压,算世丹赢了,那‘基挺’,根叉 多,根叉里面往往夹着不少泥沙或黑渣,芳菲爱干净,总是把根叉扒光,泥沙黑渣揩干净,有时还得 把皮剥了方肯放进嘴里,因此老是输,输了就得刮鼻子,揪耳朵,可是她生性好强,不甘心被刮,被 揪。于是就耍赖,,就躲就跑,世丹就追,就撵。往往累得气喘吁吁,满头是汗。

无忧无虑的孩提时期就那样快快乐乐地过去了。有一回玩了一阵比吃“基挺”,芳菲喘息着说: “丹……哥,我……我们长……大了,换一个……大一点……的玩法,好吗?”

“怎么换,你说吧!”

“你看!”芳菲喘息甫定,指了指丘岗上那株野梨树说:“上头刚好是两颗梨子,摘下来,咱两一人一 颗,哪个先吃完算赢,怎么样?”

“好,比就比!”说完,赵世丹就爬上了上去,哪知那根枝丫有伤疤,结果树枝、梨子连人一齐摔 了下来。看耒赵世丹摔得不轻,躺在地上,爬不起来。

芳菲心痛极了,连忙替他锤揉按摩,并自责道:“都怪我不好,害得你摔成这样。”

“怎么能怪你呢?是我太大意了!”赵世丹说:“你揉的真好,现在轻松多了。”

“那……让我一辈子伺候你,好吗?”

“傻妹子,只有当人家的媳妇,才能说那样的话。”

“当媳妇就当媳妇,那才好哩!”

后来,找世丹该上学了,伍芳菲哭着闹着不让他走。没有办法,硬是等了她一年才一起上了一家 私塾。学校设在龙王大庙偏厢房里,从家里到学校要过好几道小河沟。下起雨来,哪些河经常水深过 膝,芳菲晕水,总是世丹把她背过来,背过去。就这样来来往往形影不离。姥姥觉得这两个孩子挺般 配,当时又兴回头亲,于是便唤来双方父母,给他俩缔结了娃娃亲。

又过了几年,赵世丹的外公接他上北平读书,离别前夕,他两紧紧拥抱在一起。赵世丹说:“我明 天就要走了,不知道么什时候才能再相见!”

芳菲没吱声,抽抽泣泣地,一个劲地淌眼泪,在月亮的照射下,眼泪水晶亮晶亮的。世丹见了, 也哽咽道:“好妹妹,别难过。”

良久,芳菲收敛泪水,问道:“丹哥,你该不会把我忘了吧?”

“怎么会呢?我的傻表妹,”赵世丹安慰说, 我俩是订了亲的,月下老人就用一根红线把我俩穿在 一起了,想甩都甩不掉。”

“那只是神话,太虚了,我要你赌个咒!” “好,那我赌咒!”赵世丹跪下说。“月亮嫂嫂作证,石可烂,河可干,爱我菲妹妹的心永不变!”

伍芳菲这才笑了。

所以,当时他的身虽然进了田家的门,可是心一直是赵世丹的。所以嫁到田的那些天,从来没有 过笑脸,夜晚总是和衣而卧,新郎官田金苗根本无法拢身,直到昨天夜里,经不住金苗子死乞活赖才 脱了内衣,满足了他的要求。那本是件欢乐事,可她却觉得索然乏味。事后越想越后悔,竟呜呜咽咽 哭了。金苗子慌了,忙抱住她问道:“怎么啦,是不是把你弄痛了?”

“离我远一点,死无赖!”新姑娘一把把他推开,心烦意乱地嚷道。

新郎官只好一个劲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是我不好。”

“让人家安静一会,行不行?真实烦死人!” 田金苖知趣地滚到一旁,看看天色快亮,便悄悄下床,到介河岸边抽闷烟去了。

剩下新姑娘一个人,越想越悔恨,越想越痛心,但又不好放声大哭,只得听凭泪水汨汨外流,直 到婆母田史氏进来,他才收拢思绪。

婆母是来请新姑娘去摸豁牙的。

摸豁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。当时孩子普遍营养不足。乳牙落了,恒牙往往长不出来,尤其是门 牙,人们戏称大门,要是落了,空荡荡的,很不雅观,要是有人取笑说:“怎么大门叫人背跑了?”那 简直是笑死人。因为只有那些赖账不还的痞子,大门才会叫人背跑,据说办法倒是有一个,那就是在 回门礼出门前,找新姑娘摸豁牙“,有曲顺口溜是这样唱的:

“新姑娘,长仙指,摸豁牙,有灵术。”

“缺巴牙,快点走,走在桥前摸豁口,新牙忽啦啦都长就。”

所以,这天找一大早,豁口伢们就像约定好了似的,齐集老屋大院门口,找我新姑娘摸豁牙。可 是四周静悄悄的,没有轿子,也不见仪仗。一个叫来伢的孩子说:“新姑娘是不是回门走了?”

“不会的,六爹说过,路上不太平,回门礼免了。”

“好吧,那咱们就唱逗戏,把新媳妇唱出来!”

于是,他们就唱道: 新姑娘,吃麻糖,麻糖贵,跟牛睡,牛伸脚,踢破新姑娘的后脑勺,流黄水,贴膏药。膏药有点 腌,哎哟哎哟不开门!

田崇儒田老六被吵醒了夸拉着长脸,出来镇慑。哪知没等他开口,一个叫二伢的男孩就嚷:“哦啾 啾,哦啾啾公公老摸豁牙来啰!”

孩子们又是跳又是闹,臊得六老爷子满脸通红。他只得改弦更张,回屋抱出一大筐花生糖来。他 逗哄道:“小把戏猜猜,筐子装着么什来?”

“好吃的!”

“对,是好吃的。”六老爷子说,“不要挤,每人一包,领到手就往家里走!”

“花生糖,不祘啥,新姑娘,摸豁牙。”

田老六没办法,只得叫六老婆子去请新姑娘。六老婆子来到新房门口,一伸手,门就开了。老婆 子滴咕道:,怎么这么马虎,连房门都不栓?:再一着发现金苗子不在,新姑娘一个人哭成泪人似 的,又心痛,又心烦。她说:“伍伢,怎么啦?是不是苗子欺负你了?别难过,婆婆去骂他,给你出 气!”

新姑娘这才揩了揩泪水,在婆母的安抚下穿衣下床,梳洗打扮,出门来塤豁牙。打发走那些豁口 牙,便又返回新房发呆。

不一会,婆母端来早点,说:“孩子,多吃点,苗子晓得自己不对,吓得不敢回来,等会回来了, 姆妈一定骂他,替你出气!”

听婆母这么一唠叨,新姑娘反倒觉得不好意思。其实哪能怪他呢?要怪就得怪自己那个又可恨又 可怜的糊涂伯伯,赌癖成性,家当输光了不算,借钱又赌,输得连锅都揭不开。害得我和妹妹辍学。 后来丹哥得知这个困境,及时赶回,筹集学费,才算得以复学……

想起这些,她哪有心思吃饭。免强扒了几口,等婆母离去,就又上床假寐。渐渐地那次丹哥回来 的情景,又在脑海内浮现了出来。

那是一个后晌,她来到河滩掐藜蒿。正念叨给丹哥去过两封信了,至今没有回音,不知是何缘 故。忽然芦丛那面,老远传来“菲妹妹”的叫喊声,是丹哥的声音,她欣喜若狂,扔下竹篮迎了拢去, 一直扑进丹哥的怀里,高兴的像只小喜鹊,气喘吁吁地,忙着亲吻。良久,才喃喃说:“大半年了都不 来封信,我当您是看上别的姑娘哩!”

“瞧您说的,心里有个菲妹妹,还能容得下别人?”

芳菲似乎放心了,亲了丹哥一下,又问:“不是说您在北大上学吗,怎么这身打扮?”

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国家残破到这个份上,哪有心思读书。”赵世丹说:“抗战爆发后,我就投 笔从戎了,参加过卢沟桥保卫战,台儿庄大战,混了这身军装。”

“这次回来是——”

“参加保卫大武汉。”赵世丹继续说,“那两封信转来转去,前天才收到。读了信,叫人坐立不安。 团长说打仗还得几天,准了我两天假,要我速去速回。所以一到家,我就赶来了。”

“到屋吧,我去提篮子。”

“我见过姑妈了。家里等着哩。我俩一起回吧。”

黎蒿是一种水生野菜,茎秆很嫩,穷家小户常常掐回煮饭。他俩边走边聊。赵世丹说:“书是个好 东西!我是为了打鬼子不得已才辍学;您呢,为了么什?”

“唉!”伍芳菲长叹一声,说:“伯伯喜欢赌博,老是输,输得揭不开锅,要靠掐野菜度日子,哪有 钱读书!”

“如果只是因为钱,那好办。我外公在世时,曾在四叔铺子内入得有股份,原来是打祘赚点利息供 我读书花的。现在用不着了,供您姐妹上学我想差不多吧。”

“舅伯、舅妈——”

“他俩有养身田,过日子够了。这钱是留给我的,二老会同意的。”

“那就多谢了!”

“还客气哩!难道您忘了,我俩是过了八字帖的!”赵世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一定要把书读出 来,抗战一胜利,我就回来娶您,一块闯世界。”

四叔的铺子在澴水,由堂兄掌管。赵世丹当天夜里就去把事情办妥,次日早晨就返军营走了。临 别之时,赵世丹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把书读出来;一定等他回来娶她闯世界。芳菲也信誓旦旦,保 证一定好好求学,海枯石烂不变心……

当时的誓言犹言在耳。而今自己不仅辍了学,而且还嫁了人。想起这些她的泪水又不禁汩汩而出 了。

珍嫂来捡碗筷见了,开导了他几句,她才安静下来。

晚上唱堂会,珍嫂来请,她哪有心思看皮影?珍嫂只得去向六老夫人复命。六老夫人田史氏只得 亲自到新房做工作。先冤山宽嶺地扯了半天家常,见火候差不多了,这才扯到正题。她说:“孩子,妈 理解你的委屈。但是常言道,‘人的命,天注定’,有么什法子呢?应该想开一点。我们做父母的, 只会为儿女好,哪会害你哩!”

过门三天来,婆母对自己关怀备至,新姑娘不由得不点头。

“妈也晓得你们读书人喜欢文静,所以这几天千方百计不叫他们来闹新房。今晚,你公公请来皮影 班子唱堂会,也是这个意思。不过,我们老六房是有身份的大户,规矩不能废,你还是打扮一下,。 出去照个面,尽个礼性吧!”

新姑娘一露面引起一阵轰动,田家湾的人对她是那样厚道,那样热情,给予他那么高的赞誉, 说:“恍若神妃仙子,美似天上嫦娥”;大有“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“……多少给了他一点安 慰。婆母陪他回房时,这才开口说了句“谢谢妈!”

婆母走后,她躺在床上又回忆起那场奇异的梦:当时她在学校结识了一个叫滕飞龙的老师。一天 滕老师路过自己的教室,敲开窗户,凑到耳朵跟前悄悄说:“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,宜昌保卫战 时,那位左路军总指挥张自忠将军牺牲了。看来,你那位亲戚也不容乐观。”

“消息可靠吗,您是怎么晓得的?”

尽管教室四四下无人,他还是左左右右瞅了瞅,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张不大新的报纸,说:这是新华报,上面登的。

她连忙收拾好教室,跑回宿舍,扦上门,匆匆读了起来。不晓得掉了多少眼泪,哭着哭着,不知 不觉就睡着了。恍恍惚惚来到一座山坳,向导说,.这儿就是战场。坡上埋的都是自已人。座座坟头 上,竖着一块木板,写着亡人的姓名藉贯。丹哥在哪里呢?她找呀找,从上午找到下午,快天黑了, 还是没找着丹哥坟的影子。她真想效法孟姜女哭长城,扯起喉咙大壭恸哭,以唤起丹哥显灵。

正在胡恩乱想之时,一阵∵伍芳菲!啪啪啪:的呼喊壭,这才把她惊醒。

慢吞吞地下床开门。脑海内还充满着刚才的梦境。她想,据说梦多是大脑贮存的再现,可那山, 那墓群……从来没见过,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过,哪里有过什么贮存,难道丹哥真的不在人世?

来人是伯伯伍老三,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,又惊又怕,忙问:“伢子,怎么啦?”

伍芳菲这才回过神来,忙装出笑容,说:“伯伯,怎么来了?快请坐吧。”

“你世彦哥的二伢子回来了。”

世彦的二伢叫赵二勇,是丹哥的堂兄,是丹哥带去参加国军的。听说还同在一个师里。所以她 问:“丹哥呢,二勇怎么说的?”

“这儿哪是说话的地方,回去问二勇,不就都清楚了!”

“急死人的,先大概说说嘛!” 伍老三这次来,是有紧要事情,但轻易不能说。于是推口说:“唉,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而不好, 还是回家再讲吧。”

于是她就风急火燎地往家里跑。一进门便嚷:“丹哥怎么样了,二勇呢,他是怎么讲的?”

“二勇是前天来的,当天就回去了,她说丹伢——”

不等姆妈说完,他伯伯吴老三便拦挡说:“那一仗他们师是断后的,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,一师人 都打光了。”

伍芳菲听了,一口气上不来,就昏倒了。她伍老三夫妇连忙把她抬到床上,又是掐人中,又是灌 姜汤,好一阵子,她才苏醒过来。如的脑袋内充满着那些奇怪的梦境,痴痴呆呆地不声不响只会抹眼 泪。伍三娘见状,心痛欲绝,泪汪汪地说:“伢儿,要哭就大声哭出来吧,千万别往绝处想啊!”

“不,我要见赵二勇,亲自问问他!”伍芳菲终于开口说话了。

伍老三只得把自己的事情放下,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把赵二勇请来。赵二勇说,那一仗打得非常残 酷,小日本都发了疯似的,不要命地直往前冲。我们的长官说,大部队还没有脱身,要我们拼命的 堵,打倒的鬼子一拨又一拨,尸体都成了堆,多得怕人!鬼子输红了眼,调来飞机大炮,炸弹,炮弹 满坡滚,几乎把整个山坳翻了个儿,但我军还是顶住了。最后一场拼杀开始了,鬼子成连成营地“嗷 嗷”地喊叫着直往前冲,我军高喊着:“我们拼一个够本,拼两个赚一个,奋力抵挡啊!”

说到这里,赵二勇擦了擦额头,痛定思痛地说:“我几处受伤,浑身是血。见势不妙,长了个心 眼,一头钻进死人堆里,一直躲到鬼子撤了,这才逃荒要饭回来。”

怎么跟梦里的那样相似,难道丹哥他……真有么什不测。她痴痴呆呆地又沉溺于那梦境中,久久不吱声。

赵二勇见了,觉得怕人,连忙悄悄离去。伍三娘见了,忧心如焚,忙劝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伢 儿,想开点,把他忘了吧!”

“有么什想不开的?天下好男人有的是。”伍老三不耐烦地说:“家里已经重新给你找了一个婆家, 这次叫你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。”

“那伢是田家湾的,名字叫田金苗,有文化有学问,家境也很宽裕。女大不中留啊,我看也可 以。”

此情此景,伍芳菲哪有心思再谈这些事情!不过田金苗她认识,追她追得好辛苦,给她印象还不 错,也曾叫她烦躁过。只是她心里有个丹哥,哪容得下别人……

一想到丹哥,孩童时代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形影不离的情景,他的叮咛,自己的誓言……一起涌 上心头。她再也不能沉默了,大声嚷道:“不,我要等丹哥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
“哎呀,我的小祖宗,你怎么这么傻呢?”伍三娘说,“二勇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?死的人那么多, 有的被炸得七零八落,到哪里去找尸首呀!”

“我就不信,没有一个例外!”

“例外例外,赵二勇就是个例外,可人家回来了。他要是活着,早也该回来了。”

“那也要为他守三年节。”

“又说傻话了是不是,又没有嫁给他,守的哪门子节?”

看来家里主意已定,她只好哀求道:“我求您俩了,眼看国军就要打过来了,再等年把,行吗?”

“不行啊,我的好闺女!”伍老三眼泪巴洒地说:“现在就答应了吧,救你悖时的老父一命啊。”

伍三娘听了一惊,忙问是怎么回事。伍老三无可奈何,只得嗫嗫懦懦地将那一夜在邢寡妇赌屋怎 么受骗,怎么着道,怎么借了又输,输了又借,怎么被逼无奈,立下生死文书……闪闪灼灼讲述了一 遍。

“输了多少,字据上写了些么什?”伍三娘着急地问。

“前前后后整整一千块银洋,限十天还清,他们说,拖一天卸一条胳膊,胳膊卸完了卸腿。”伍老 三说,“后来有个好心人见我可怜,愿意保媒,跟田家湾田老六家开亲。条件是除替我还清这笔赌债 外,再给一千块银元定金。”

“伯伯,您未免太过份了!那场大火剩下半个家当叫您输光还不算,现在又卖女儿!”说着说着, 伍芳菲呜呜咽咽哭了起来。 伍三娘气忿地说:“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楣,跟了你这样的败家子男人。自己受罪还不够,还要搭 上孩子!你还算是人吗?”

伍老三羞愧难当,抬不起头来,恨不得有个地缝,一头钻了进去。忽然,他猛地站了起来,快走 几步,跑进厨房。只听得“咣当”一声响后,接着便是“哎哟哎哟”之呻吟,响个不停。伍三娘母女大吃一 惊,连忙跑了进去,只见伍老三坐在地上,右手捂住伤指,鲜血直淌;案板上摆着一滩鲜血,一把带 血的菜刀,一根血淋淋的指头……

伍三娘连忙抓了一把灶心土,芳菲找来一条干净白布,赶紧替他包扎。伍老三说:“我对不起全 家,我赌咒,再也不进赌场。相信我,原谅我吧!”

芳菲是个有孝心的姑娘,见老父如此,一下子心就软了,她噙着眼泪说:“您也是的,我们相信就 是了,何苦这样呢?”

“三娘,常言道,‘一日夫妇百日恩’,看在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份上,原谅我吧!田家是个好人 家,我们怎么害自己的女儿呢!”

伍三娘也心软了,一边抽泣,一边点了点头。

“伢儿,田家那亲事……你看——”

“依您就是。”芳菲想了想说,“不过,我有个条件。”

“么什条件,你说吧!”

“可以先订亲,婚期至少拖半年。在这半年内,要是丹哥赶了回来,婚约就作废。”

伍老三想,看来只能说到这一步。于是便说:“好吧,那就依你。”

……

想到这里,伍芳菲心痛如揪。他不禁呼号道:“丹哥啊,盼得我好苦啊!就是不能赶回来,也该给 妹子托个梦呀!”

这时,房门“吱溜”一声开了。进来一个人,低声喊道:“芳菲妹妹,我是丹哥啊。”

“丹哥?”伍芳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,掀开鸾帐一看,果然是他。她再也不能自已,便一头扑到他 的怀内,哭诉道:“丹哥啊,您怎么现在才来,盼得我好苦啊!”

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,快穿好衣服,跟我走。”

“不行啊,丹哥!”

“怎么,您真的变了,我好不容易才赶来的!”

“小妹已经是田家的人了。”

“那是逼迫的,不能怪您。”

……

就那样连劝带拉,新姑娘跟来人砸开后门,一块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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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plies,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:

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一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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