×

Loading...

《族斗》六(1)

再一次大型族斗也算谋斗。那就是赵长庚策划的那次水淹田家湾案,何年何记不清了,只晓得那 年田崇儒田老六刚过了五十大寿。

田老六字崇儒是前清秀才。家有良田三十多亩,店铺七八家,是方圆有名的财主大户。他家唯一 缺憾的就是人丁不旺。他名称老六,实际上是个独子,而且还是十世单传,并非兄弟第六个,而是老 六房惟一传人之意。就因这个缘故,他的伯伯姆妈早早就给他娶了一房媳妇,哪知不到一年,那媳妇 就染上瘟疫而过世了。现在的六夫人算是继室,也曾有过几次身孕,但都没有养成。所以一般人四十 寿辰,大都儿孙绕膝,而田老六夫妇都五十了,却还丁克一对。为此,他的伯伯姆妈都怄病了,一 天,他进上房请安,老姆妈叹息说:“唉,不知哪辈子造的孽,怎么连个孙子都盼不来呢?”

“二老请宽心,孩儿还算年轻,迟早叫您俩如愿以偿的!”

“年轻么什啊,都四十几的人了,”他伯伯说,“我俩有下人侍候就行了,陪媳妇要紧,抱孙子还靠 她哩!”

田老六只好退了出来,回到书房,一坐下来又想起了老婆子怀头胎流了产的那一幕:那还是八九 年前,老婆子喜滋滋地回娘家,找小姨妹给未出世的孩子绣了几幅裹肚,风衣,不知怎的回家来的时 候,在介河大桥摔了一跤,流起血来……

“唉,不然的话,算来那孩子七,八岁了!”田老六叹息道。

后来夫人也曾有过二次身孕。可惜,习惯似的,都是五六个月就流产了。

田老太太抱怨说:“六伢,想点法子嘛,怎么老是流产呢?”

所以,这次有孕后,田老六采取了不少措施。请有经验的老妈子专门侍候,请名医每天一副安胎 药,还上龙王庙娘娘殿许下大愿,保佑胎儿平安出生后,愿献黄金百两,为娘娘重塑金身。哪知怀了 六个月又流产了。田老爷子怄得一口气上不来,老命归了天。田老太太只得打起精神,料理丧事,还 要劝儿子节哀顺变。她说:“六伢啊,侍候你媳妇要紧,妈还要等她早点养出伢子,给六房延嗣香火 哩!”

田老六的朋友,大房田育德那天前来吊孝,谈起六婶小产事,说:“大凡事之成败,一取决于天 命,二取决人事。您不妨把眼界放宽一点,上澴水请名医把脉,上武当拜神求佛。

田老六觉得在理,夫人再次怀孕,到四五月危险期时,他便上澴水请名医定期把脉用药,终于熬 到六个月了,看来大喜在望,于是连忙打点,上武当山求神许愿。

武当山是我国道教圣地,历来有得道真人当值。不论是抽签,还是占卦,都是十分灵验。田老六 占得一个比卦,卦辞是:“地上有水。”他看不懂,便又抽了一签。签文是“两虎难相容,怎能共一堂? 田高不胜旱,禾苗怎么长?”田老六还是看不懂。请教真人,真人推说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施主自家领 会去吧!”

他只得捐了功德钱,许了心愿,下山回家找好友田育德琢磨。

田育德看了看卦辞,又瞅了瞅签文,忽然心里一亮,兴奋地说:“我看出了名堂!”

“喔哦,快讲快讲!”

“您看,把婶婶的保胎,卦辞,签文综合起来看,不就有点眉目了吗?”

“怎么综合,我还是不大明白。”

“我想,卦文‘地上有水’,是从正面讲,婶婶保胎要选近水之处,签文‘田高不胜旱,禾苗怎么长’? 似乎是讲近水的理由和孕妇闺房要挨近水。

“嗯嗯,有道理,”田老六似乎开了一点窍,但又没全懂。于是又问:

“那个‘两虎难相容,怎能共一堂’怎么理解呢?”

“虎者,将之谓也,”田育德煞有介事地说:“您家么爹当过总兵,打过仗,算是一虎。还有一虎 嘛,——”

说到这儿,他眼睛忽然一挤,神秘地说:“看来将在六婶怀内,恭喜恭喜!”

“呃哎,别拿你六叔开玩笑,尽扯些不着边际的话。”

田老六嘴上那样说,心里不晓得几高兴。暗暗祈祷道:“真如所言,定当再上武当,重修山门。”

田育德见田老六沉吟不语,又说:“从签文内容分析,我想不会有差池的了。”

“可是他老刚刚归了天,怎么能说‘两虎……共一堂’呢?”

“不错,他老是归了天,但灵屋还在大院供着呀!”

田老六不由得不信。只见他叹息了声,说:“这如何是好呢?”

“当然,‘但守堂前三年孝,不问门外四时春’,那是不容含糊的。”田育德说:“看来只有委屈六婶 了!”

“您是说……”

“搬出老屋大院。”

田老六点了点头。晚饭时,就在饭桌上说了。老太太不大同意。她说:“么什比抱孙子还要紧,怎 么要孕妇搬动呢?”

母子掉了一阵眼泪。老太太有主意了。她说:“今晚就跟你伯伯商量,明天就把灵屋搬到上房供 奉。”

“伦理纲常‘孝’字当先,怎么能惊动他老呢?”田老六说,“再说那样还是没出老屋大院呀!”

老太太听了心痛泪滚,不禁呼号道:“老天爷,我家到底作了么什孽,为么什这样折磨人呢?”

“姆妈姆妈,您别这样,”田老六说,“您放心好了,那个地方挺不错的。只是有个问题令人还不大 放心。”

他指的那个地方就是介河边那栋空屋。那空屋高大向阳,共是两间,原是长工看庄稼住的,略加 收拾,挺干净,宽敞的。

“么什问题,妈听着哩!”老太太擦了擦眼泪说。

“我们走了,您怎么办好呢?一块过去吧,伯伯的灵屋没人敬奉。留在大院吧,又不符合‘父母在 不两居’的古训。唉,真是叫人作难!”。

“那有么什作难的,规矩是人兴的,有么什比抱孙子要紧的。不时回来看看就行,我就留在大院好 了。”

其实还有个问题,不好跟老妈说,那就是空屋离介河太近,平常年间无碍,如果遇到特大洪水漫 过大堤就有被淹没的危险。所以屋子早已收拾好了,一直迟迟没搬。

一天,田育德来串门,提起这个问题一。他说:“这些年来,哪曾见过那么大的洪水?我看您是过 虑了!”

“常言道:‘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’。我不能不顾忌啊!”

“这个好办,我给您扎条大竹筏,早早侍候在屋边,您看怎么样?”

田老六夫妇这才搬进河边空屋。

不知是哪条措施应了验,六夫人的身孕果然平安正常,眼看就快满七个月了。常言道:“七死八 活”,只要再能保持个把月,甚至半个月,大功就告成了。他们老六房就有后了!

那一夜,刚下过一场暴雨,很闷热,田老六又想起这些,久久不能入睡。好不容易才睡着。迷迷 糊糊的,鼻尖被蚊虫叮了一下,醒了。水边最大的麻烦就是蚊虫多,田老六俩口虽然撑着蚊帐,睁眼 一看,还是钻进了不少蚊虫。他连忙打着火煤,点燃油灯,对准蚊虫,一烧一个准。烧着烧着忽然听 到“轰隆隆”“哗啦哗”的声响。他不禁一惊,出得门来,站在大堤卜仔细凝听,不禁脱口喊道:“快醒 醒,发山洪啦!”

众人很快就集齐了。田老六吩咐长工郝老四赶快敲锣报警,长工小毛料理竹筏,周妈回老屋大院 照料老姆妈。他顺手包了些干粮,果品。茶壶叫卢妈背上,背起孕妇直奔竹筏。刚刚放下孕妇,拉卢 妈上筏,立足未稳,一个浪头打来,猛地将他愰倒。幸亏小毛眼明手快,死死将他拉住,才算把他从 波浪中拉了上筏。

田老六惊魂稍定,这才,爬进竹筏篷子,颤颤抖抖地,握住孕妇的双手,安慰说:“莫怕莫怕,一 会就没事的!”。

那竹筏快如箭发,直到天色麻麻亮,始才缓慢下来。田老六这才松了口气,逗着夫人说:“怎么 样,叫我说着了吧!”

夫人这才有了笑容,说:“怕有好几个时辰吧!”

“才三个小时。”田老六摸怀表,瞅了瞅,说。

“这是么什地方?” 田老六没吱声。他在沉思,这场洪水来势那么凶,去得又那么快,叫人费解。

“呃,怎么啦,人家问你话哩!”六夫人抱怨说,“这儿是么什地方?”

田老六这才回过神来,说.“么什地方,我观察观察看。”

他推开篷窗,望了望,只见水天一色,白汪汪的一片,再瞅眼前,三不时飘来一头死猪,死羊, 几棵大树,还有死人……而且越来越多,堵得竹筏漂漂停停…他不敢把这些告诉夫人,只是平淡地说: “好像到了虰螺湾吧。”

“虰螺湾?怕有上百里吧,那怎么回呢?”

“不要紧的,西边天边颜色暗,好像是大堤。上了岸就好办了。”

这时,卢妈忽然一声惊叫,“蛇闯上竹筏了!”

田老六很为不悦,责备道:“疯张魔什的,打么什惊张!”

“老爷您瞧,”卢妈指了指筏子边沿说。果然有不少蛇,鼠爬上筏沿,老鼠冻得觫觫发抖,蛇儿吐 着信子,一伸一缩的,好吓人啦。

“好了,别吓着夫人,你陪着她,我出去看看。”

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长蛇,老鼠。挤满了漂浮物,挤满竹筏沿,可怜兮兮的,不打不斗也不往筏 里爬。田老六动了恻隐之心,对小毛说:“快,快点撑起竹杆,用点力气早点靠岸,给它们让个地 方。”

“谁?”

“你看。”田老六指着竹筏沿边说。

Sign in and Reply
Modify
Report

Replies,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:

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一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2) +1
    • 写的好
    • 精彩!继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