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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九(2)

后来又谈起黎族的近况。田宝春说:“我跟继父都晓得当时乾隆皇上的处理失当,有个归还黎家 湾的想法。你们大可不必——”

“过去了的事,还是提它做什么?”黎藿香打断他的话说。

“难道不再想圆那个返回老家,重建黎家湾的梦了么?”

“不了不了,如今那里要大办农垦师,治理沙漠,条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,何必再劳那神呢?”

这时,王副主任来请用早餐,黎藿香老人半开玩笑地说:“好你个王胡子,搬人来呕我!”

“怎么敢呢,我的好大姐,纯粹是碰巧嘛。”

“我听田司令员的就是。不过丑话说在前头,如果我的禾伢少了一根汗毛,我就要拔光你的䏴胡 子!”

“是是,是,我一定把招呼打到。”

王副主任不敢马虎,把这差事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押送田育德的骑兵连长,这就是骑兵连长一定要 见滕飞龙的原因。

本来那连长早就等得不耐烦,一见滕飞龙就嚷:“田育德送回来了,他是田司令员的堂弟,你可 得慎重点!”

滕飞龙是个犟脾气,听他这一说,想到那天强行解走田育德的情形,气就不打一处来,暗暗起了 偏要镇压田育德的杂念,所以强忍着没有吱声。

“还有哪个叫田宝禾的,也叫你抓起来了吧,他可是省军管会王副主任救命恩人的儿子,受受教 育可以,要是少了半根汗毛,便拿你是问!”

滕飞龙哪能受得了那种语气,那种语言,尤其是一提田司令员,就想起那次组建公安局,局长的 名字报的是滕飞龙,批文下却换了人,……火气就更大了,当下就吵了起来。

但是,人家毕竟是省上下来的,有言道“相府的丫环,七品官。”结果反被人家训斥了一顿。他 气急败坏地回到办公室,一尻子塌在圈椅上,半天没吱声。忽然,他灵机一动,主意来了,不觉自语 道:“对,就是这个主意,奈何不了上面的,拿下面的出气!”

次日一早,就叫来权生安,要他布置会场,召开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大会。哪知田家湾都一个个 地牛了起来。那些苦主不是推顾不来参加,就是上台不照工作组的稿子念,喊口号时光举手不出声, 气得大队长不等宣布散会,一拧身就走了。

晚上,召集全体工作组长开会。滕大队长总结了上一阶段工作经验,分析了当前面临的斗争形 势,正式提出“掺沙子”的策略。他说:“根本目的就是要彻底改变田家湾阶级结构板结状态,从而 彻底铲除三四百年来的族斗总根子!”

大家听了似懂非懂。驻刘倌村刘组长说:“领导掌舵,我们划桨,具体怎么搞,大队长布置就是。”

“这个策略分两步走。”大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,说,“第一步叫异地斗争,就是把这个村的地 主拉到那个村去斗。”

“高招高招!”不等大队长说完。有人高喊道:“那样一交换,想怎么斗就怎么斗,那就省事多 了!”

“是啊是啊,要打要骂,要跪要吊,主动完全在我!”

滕飞龙一摆手,大家安静下来,他又说:“第二步就是从全乡,当然主要是赵家岗,挑选一批可 靠的贫农雇农户,作为‘沙子’,掺进田家湾,彻底改变那里的封建宗族势力板结一块的状态!”

“哗哗哗”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,但是并不热烈。

“掺沙子”策略第一步异地斗争,苦主是工作组选的,发言稿也是工作组写的,当然进展很顺利 。

第二步掺沙子就没有那么简单了。开头,把一些地富分子家庭,从河边空屋迁移到岗南另建新 居,当然不敢反抗,再迁返换分子及其他有问题的家庭时,尤其听说是为了给沙子户腾房子,人们就乍刺了。那天晚上,人们不约而同地溜进田氏宗祠发泄,塾师田宏基说,“据族谱记载,咱们田家湾 建村以来,未杂一个外姓户,这才保障了我们田家湾风水畅通,族运不衰!”

大伙听了,忧心重重,先是唉声叹气,接着议论起来: “唉,这一招真毒!无异于断我家风水,挖我族祖坟!”

“风水那一套是虚的,听说是要叫姓赵的住进来,当村长,掌印把子,那才是真真实实的!”

“叫仇族的人来管咱们,不行,不行,绝对不行!” 闷大哥说:“育清叔,您见识多,给拿个主意吧!”

田育清叹了口气说:“这次划阶级成份,工作组老给我找事,差点划成富农。所以点子我可以 出,但头我不能挑。”

“那是那是,我是一个光棍汉,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,我来挑头吧!”

接着,他们就嘁嘁喳喳地商量起来,很晚了才一个一个地悄然离去。

第二天,一首题为《对策》的诗悄悄在族人中流传开来了:

“一个人,两个人 抓你,毙你没犟的;

成百人,上千人 轻易不敢怎么你;

只要万众一条心, 总叫他们干瞪眼!”

田族人很受鼓动,胆子大了起来,敢于跟工作组软磨硬泡,抬杠顶牛。一次贫雇农全体大会上, 权组长作报告,大讲“掺沙子”策略的意义,大家就在底下嘁嘁喳喳开小会,秦副组长布置讨论,他 们就来个不吱声;权组长急了,他说:“好吧,那我就点名了。常言道:‘新官上任三把火’田义 天,你这位新任村农会主席带个头吧!”

“我说主席大人,如今是你们贫雇农坐天下,怎么这样窝囊,连个像样的闷屁都放出来呢?”权 组长揶揄道。

田永生“蹭”的一声站了起来,抢白道:“权组长既然也说我们贫雇能坐天下,那就让我们当家 做主好了,为什么要‘牛不喝水强按头’?硬给湾内掺什么沙子呢?”

“工作组是贫雇农的忠实代表,‘掺沙子’是为了消化族性,根除族斗总根子,这是符合贫雇农 利益的。”

大伙听了噪噪嚷嚷起来。

“族斗根子难道只有田家湾有,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控呢?”

“一个巴掌拍不响,那岂非偏一家砍一家?”

“分明是变着法子整人,还说什么代表贫雇农根本利益!”

“别吵了!”权组长一拍桌子,沉下脸吼道:“这是大队长的决定,有意见到茅坑里去提!”

讨论只好不了了之,无功而散。

权、王二组长连夜赶往大队部向滕大队长请示汇报。

大队长听了,十分生气,骂道:“妈的,牵着不走要打着走?那就来硬的!强行往里掺,谁反对 ,就抓起来!”

说罢,他吩咐乡长赵雨生,立即通知赵岗的沙子户,整装待发;调集全乡民兵保驾开路,并请求 驻军协助。

安排毕,他说:“权、王二位立即回去连夜开展工作,争取基本群众,力求尽可能把阻力减到最 小最小。天一亮就开始行动!”

田兆新得知,立即连夜派人给田家湾送信。 凌晨,大批民兵前往封锁介河大桥,没想到他们到达桥头时,桥头已被堵的严严实实。赵岗民兵 赵二勇上桥捅了捅,嚷道:“独臂大叔,都是些石头瓦块,我看可以掀到河内,把路打通!”

“别乱来,小心埋有炸药。”赵岗民兵连长赵长庚说。

“不会吧?”

“什么会不会,等大队长来了,请示再说。”

其他几位民兵连长,也纷纷赞成,于是大家就地休息。

第二天一早滕大队长首先给田兆新秘书长打了电话,要他赶早去介河大桥头指挥全乡民众,沿途 设防,随即,他来到赵家岗,带领沙子户拖儿带女,扶老携幼,担着行李家当浩浩荡荡来到河边。一 见桥头被堵,责问田秘书长:“是怎么回事,还不快点动手搬?”

田兆新望了望对面,可是仍不见一点动静,再拖下去,怕露出破绽。只好对赵岗民兵连长赵长庚 点了点头。

赵长庚想的也是不能违背当年在监狱里面与巨川先生的盟誓,这次一定要帮田族人,于是故意磨 磨蹭蹭,拖延时间。

等到桥面清理畅通之时,忽然锣声骤起,田家湾的闷大哥边敲锣边吆喝。吆喝的什么听不清,只 见田家湾成群的老头子、老太婆,拖着小孩女,小孙子源源不断地涌来,又把个桥头堵了个严严实实 。

田兆新心上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。 大队长滕飞龙气得一转身就回白云观大队部去了。一进门,不知怎的一块瓦片掉落下来,差点砸 到他的头顶上。他大吃一惊,赶忙掏出手枪,大声吆喝道:“什么人敢来暗算,有种的出来!”

可是里里外外瞅视了个遍,哪有外人的影子,他不觉笑了。收起手枪,自言自语道:“神经病, 自己吓自己!”

过了会他又想,不会平白无故地来一瓦片呀,小心无大错,于是他又抄起手枪,大殿角角落落检 查了一遍,这才发现柱头上有不少斑点,用枪托咚咚敲两下,“笃笃”,有空洞声,他联想起当年母亲的惨死,不由惊呼道:“危险,得赶快离开!”

他的母亲就是那年,白蚁蛀空柱头,房顶倒塌而被砸死的。当时他家住在深山乡下,隔壁有家财 主大户,娶了五、六房姨太太,就是生不出一个男伢来。阴阳先生说是滕家房屋堵住了风水。财主愿出双倍的价钱,要滕家挪过地方。

据说,滕家的外祖父是个秀才,懂点风水,那次藤家添了个闺女,请外公外婆来吃喜酒,饭后茶 余,屋前屋后赏景,外公见左右两璧山峦起伏,绿叶招揽,连绵不断,不禁惊口呼道:“左青龙,右金凤,好风水哇!”

滕飞龙的伯伯听了喜不自胜,于是给儿子取名滕飞龙,给女儿取名滕金凤,滕家还在做着飞黄滕 达的美梦,怎肯相让房屋地基。

那时财主见好说不行就起了坏心,花高价买到一袋白蚁王,偷偷塞进滕家屋檐,年把功夫,就不 声不响,无跡无痕地将柱头樑蛀空,终于酿成屋塌人亡的惨祸!

当时滕飞龙还在县城读中学,得到这个噩耗,又气又恨,回到家里,在瓦砾中,抄起一把菜刀找 那财主拼命,结果反被人家捉住,又是吊打,又是罚跪,整得他学也上不成,这才去投了北伐军。

……

想到这里,他不禁掉下几滴眼泪,痴呆呆的愣了一阵神。突然,头脑一热,不觉自语道:“田家 湾家族观念,不就像一座大屋子么?如今刀把子在手,用不着偷偷摸摸放么什白蚁,只要将那根最长的精神支柱砍倒,再拔掉那些四梁八柱,还怕那个家族不土崩瓦解!对,就这么办!”

再说田兆新,见大队长一声不吭,拧身就走了,不知是何意思,又等了一阵,大着胆子,下令叫 大家散去。

他和大队部的人回到白云观,见大队长呆在覌外出神,好生奇怪,于是问道:“大队长,您—— ”

“屋内发现白蚁,柱头已被蛀空,赶快搬家吧!”

田兆兴进屋去瞅了瞅,敲了敲,出来说:“先将就将就,等找好了屋子再搬。”

“将就么什,往乡政府搬,叫他们另找地方!”

安排就绪后,大队长滕飞龙请田家湾、赵家岗的工作组回来开会,说他有新招。

“会是什么新招呢?简直叫人防不胜防。”田兆新想,有么什法子,人家是领导呀,只好去通知。

工作队里年轻人多,不少人是见过大世面,他们才不把白天的挫折放在心内。来到会场,照样嘻 嘻哈哈,叽叽喳喳,并且还拉起了歌子。

滕大队长不喜欢嬉闹,一进门就皱起眉头,摆了摆手,大家才安静下来。他说:“今天把大家召 集回来,是想就今天的挫折,发表意见。是我们的策略错了,还是办法不对?请大家畅所欲言,各抒 己见。”

大家先是一愣,接着便叽叽喳喳议论起来。

大队长敲了敲桌子,说,“同志们,还是一个一个地发言吧,叽叽喳喳,谁听得清?”

“今天的挫折都怪我们工作不扎实,考虑不细。”权生安说。

“我们只注意那些年轻人,把他们叫在一起开会,却没防备闷大哥——”

“就是那个敲锣的小老头?”

“唔,就是他。”权生安接着说,“溜出会场,京锣一敲,沿途就嚷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就来 了那么一手。”

“权组长说的只是表面现象。”赵岗工作组副组长姚仕仁说,“叫我看,族斗的根子田家湾有, 赵家岗也有,可是为么什沙子只给田家湾掺呢?”

“唔,有道理!”又有一位说,“我读过《澴水县志》,历史上不少有识之士,也曾动手根除族 斗,可是效果都不大。究其原因就在‘偏向’两个字上。”

大家听了,纷纷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我们不能重蹈历史覆辙,办事不能有偏向!”

“如今是新社会了,怎么能偏着斧子砍人?”

“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党,双方都是人民,应该一碗水端平嘛。”

“我不同意你们这些意见。”滕飞龙说,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:分析问题、解决问题要 抓主要矛盾,田赵两家族斗的主要矛盾方面是么什呢?是田家湾田氏封建宗族势力,因此向田家湾掺 沙子是正确的,是不容置疑的!么什一碗水端平,那是形而上学,折中调和的观点,是缺乏阶级分析 的!”

刚才叽叽喳喳,吵吵嚷嚷的那些人,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,一个个的面面相觑,无辞以对,只好 默不作声。权生安可高兴了,他说:“大队长的讲话精辟、透彻,我坚决拥护!”

“是啊是啊,看问题不仅要抓主要矛盾,还要抓矛盾的主要方面。”也有人附和说。

“还有不同意见吧?”滕大队长笑了笑又扫视了全场一眼,说,“如果没有,那我就郑重宣布, 下一步,换一个办法:枪毙田育德,引出田氏宗族势力大大小小头头,方方面面的代表人物,一网打 尽!”

本来,土地改革,枪毙个把地主那是司空见惯的事,不足为奇,不过田育德不一样,他们情况复 杂,何况还有省军管会来人的叮嘱,所以大家听了又叽叽喳喳起来。

田兆新的心脏“咚咚”直跳,心想,这一招够毒的了,怎么应对才好呢?所以他没有吱声。

“同志们,有什么,还是一个一个地说。”

“我想提一条意见!”一位女同志说。

大队长认得,她是省上下来锻炼的。便点了点头,说:“请讲!”

“省军管会下来的同志,不是叫——”

“您是指的那个丘八,他算什么玩意!” 那女同志听了‘丘八’、‘玩意’这些不恭之词,羞得满面通红,撅起嘴,低着头,几乎要哭出来。

大伙面面相觑,有的摇头,有的撅嘴,再也没人吱声了。把田兆新急得抓腮搔耳,不知如何是 好。

大队长这才意识到,刚才出语过于粗野,太情绪化了,于是笑了笑,解释道:“刚才那位女同志 出于一片好心,给提个醒,也是对的,我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。大家不要误会,有想法尽管提,即就 是说错了,也没有关系。”

田兆新扭了扭,嘴巴动了动,左右瞅了瞅,也没吱声。

“怎么还有顾虑,那我就郑重重申三不方针:不抓辫子、不扣帽子、不打棍子,可以了吗?”

田兆新再也忍不住了,说:“大队长,我可以说两句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“田育德是个恶霸地主,当然罪不可恕。”田兆新胆子壮起来了,说:“不过抗战时期他有一子 一女为国捐躯,他自己也曾冒死营救过苏联空军飞行员,现在处以极刑,是否有欠慎重?”

“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!就拿他开刀?”滕飞龙想,但又一转念,人家有靠山,也算不上是 姓田的什么精神支柱,那样不策略,于是便笑了笑,说,“你的话至少有两个错误:第一,所谓慎 重,毛主席说的好,革命是暴力行为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文质彬彬。你说的慎重,如果是指时机的选择,策略方法等等还算不失为一句良言;如果心存杂念,或慑于他头上的那些过了时的光环而不愿 动或不敢动他,那就未免太右倾了!”

他清楚大队长的禀性,再说无益,撕破面皮也不大好,于是只好不吱声。

大伙儿听了先是一愣,接着便叽叽喳喳议论起来,赵岗工作组的姚仕仁鼓了鼓勇气,说:“大队 长,我不同意您的分析,毛主席那段话是夺取政权前讲的,而今——”

大队长打断他的话说:“夺取政权叫革命,现在土改叫不叫革命?”

见姚仕仁无言对答,他继续说:“答案是肯定的,既然都叫革命,这条原则当然也适用啰!好 了,言归正传,再说老田的第二条错误,一个恶霸地主救下一位苏联飞行员,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, 那只是表面的偶然现象,我们看问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。田育德的本质是么什呢?田氏封建宗族势力 的代表人物,不拿他开刀,我们的沙子户怎么能够掺得进去?这就是斗争的需要,这就是政治!”

田兆新仍不甘心,思考再三,写了张请假条,借身体不适,进城看病为名,找秦主任反映。

这时,权生安站了起来,激动地说:“古语说的好,‘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’听大队长这 么一说,我茅塞顿开。田育德是族长呀,把他留在世上,田姓当然会心存幻想,田家湾这块板结土地 当然不易攻破,沙子怎么掺的进去,所以我拥护大队长的决定!”

“小权客气了,同志们还有意见吗?”

大伙还能说么什呢,只好“嗯,嗯”含混回答。

会议就这样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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