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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七(2)

“不是。”田育斌擦了擦眼睛,说:“我回国后收过租,经手过债务,剥削过贫苦农友。我承认 有罪,我承认有罪!”

“好吧,这话还差不多。是不是耍花招,小于,还是叫苦主上吧!”

于是,于组长喊:“现在,揭发斗争开始!”

苦主一个个得接着上台,差不多都是说“田育斌是个好人,租子比市面要得低。”

“谁家有难,借钱不刁难,利息也要得低。”

“灾荒年间,打不下粮食,田租全免!”

……

省上下来的工作组成员说:“新鲜,真有那样好的地主?”

“唔,一点不错。”他叫姚士仁,当地干部,时任驻赵家岗副组长,是应约来观摩的。他说,“ 这里的人崇尚孔孟之道,讲究一个‘仁’字,多数财主都比较厚道。”

“那就是说,不少财主是儒家型的哟!”

姚士仁笑了笑,神秘兮兮地说:“老弟,那话是说不得的!”

“为什么?那可是省上有文件讲过的呀!”

姚士仁人没有吱声,于组长还想问过究竟,权组长见他俩开小会,走了过来说:“怎么冷场了? 没有什么讨论的就散会得了!”

散会后,那话为什么说不得,于组长一直云绕在心。一天到赵家岗参加大队部召开的“苦主演练 ”会现场会,趁机向滕飞龙大队长请教。没等他说完,滕大队长脸一沉,批评道:“地主就是地主, 我听说过黄世仁、韩老六,哪有什么儒家型地主?我在演练前不是都讲的吗?怎么又扯出这个问题? ”

于组长很不满意,心想,好大的架子,我又没参加您的培训,提个问题都给人难堪!

“我反复强调过,那份什么文件美化田家地主,宣扬阶级调和论,推销和平土改,是篇彻头彻尾 的大毒草!怎么不长记性?”

于组长再也忍不住了,便顶撞说:“这就怪了,和平土改不过是一种方法,可以把土改的负面影 响减少到最低程度,为什么大队长就一口咬定罪不可恕呢?”

大队长想这个小伙子是省里下来的,又学了几个新名词,于是耐下性子问道:“您晓得马克思主 义的实质是什么?”

“实事求是呗。”

“不对,是斗争,是阶级斗争!说得具体点就是唤醒无产阶级觉悟,激发起阶级仇恨,鼓动他们 奋起造反,从而夺取国家政权!”

于组长不想争辩,权组长这时拐了一下他,使他回忆起了临行前,父亲的叮嘱:遇事要冷静,不 要冲动。这才没有吱声,但他的心里还在钻牛角尖,后面的现场会,他就什么也没听进去了,散会后 ,回到宿舍,心内还在想着这个问题。

第三场是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。

第一步,还是定调子。工作组会上,权组长他们一唱一和道:“田育德当过伪国大代表,伪县参 议员,是地主阶级的当权派,大队长讲过,应该定为恶霸地主。”

“抗战前夕的那场族斗,是他策划的,应该定为族斗的罪魁祸首!”

“解放前夕,他儿子田巨川攻打滑石崖游击队,是现行反革命行为,而幕后指使,就是他。”

“他家雇佣那么多长工、短工,出租那么多的土地,放过无数的债,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、 寄生虫。”

……

于组长再呆不住了,呼地站了起来,权组长忙过来说:“大队长讲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是全区性 的,地、县也派领导下来参加,要我们抓紧时间好好准备。刚才见您睡着了,所以没有等您……

“其实我没有睡着。”于组长讲,“您们那是——”

“给斗争大会定调子啊。”

“乱弹琴,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,怎么能关起门定调子呢?”

“这是昨天赵家岗现场会的经验呀,怎么您——”

“我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毛主席说,正确的结论只能来自调查研究后。”

于组长是高干子弟,工作组凡事都让他几分,何况他还是副组长哩,而且说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 是权组长沉思片刻,说:“好吧,那就听您的,先分组下去访贫问苦。”

田育德的苦主——长工、佃户、丫鬟、婆子、债户、仇家……二三十户,于是工作组分了个工, 权组长几个人负责的是田三牛、辛妈、胡作头、田金苗等七户。

权组长先让小王去叫田金苗。小王说:“他也算苦主?”

“怎么不算?”权组长说,“田育德策划的那场族斗,拖累的他家倾家荡产,那难道不是仇不是 恨吗?”

小王扑滕着眼睛,还是不大明白。

“当然,也有上面的交代。”权组长继续解释说,“再说斗争会总得有份上纲上线的发言,他文 化水平高,正用得着。”

小王这才点了头,说:“好吧,我这就去。”

不一会,田金苗唤来了。权组长递给他一本‘试点简报’说:“拿回去,好好琢磨琢磨,照猫画 狐,写篇发言稿来,斗争田育德时好用。”

“我,怕是不行吧?”田金苗为难地说。

“怎么不行?这是丁克家丁主任特意关照,您可不要狗子坐轿,不识人抬举啰!”

好久没有听到老朋友丁克家的音讯了,田金苗听了,喜出望外,忙问:“他在哪里,做什么工 作?”

“就在县里,如今是县政府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。”

“那太好了,我写我写。”想了想他又问,“只是我那家庭成份——”

“这个——丁主任跟滕大队长交代过了,您以前是学生,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学运活动,后来过 的是佃农生活,吃过不少苦,所以初步定为贫农成份。”

田金苗按捺不住兴奋,连连说:“好,好,我试着写写看,只是写不好,还请权组长指导指 导。”

“这没问题,我画个提要,等下派人送来,您打个草稿,拿来我先看看。”

田金苗走了后,权组长说:“这个田金苗,耽误了我好半天时间,大家都走了,我们也下去 吧!”

他们第一个访问对象是辛妈。辛妈住在南门口大道边,开着一盘小杂货店。

“大妈,买卖好哇!”小王上前搭话,“我们权组长来看您啦。”

“唉哟,稀客,屋内坐,屋内坐!”辛妈客气地招呼道。

客人进屋后,辛妈抓了些花生、瓜子,道了声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进内院了。权组长起身从里到 外打量一番,那是间长条形房子,隔成三段,摆满各种杂货小吃,中间是卧房,内间是厨房,连着一 块菜地,种些小调料,一个人过日子,够宽敞的了。

权组长说:“老人家,您也坐坐,咱们聊聊。”

辛妈提着开水,拿着茶叶、茶碗进来,给每个人冲上茶,说了声请慢用,便坐在一边,听权组长 说话。

“听说您以前是田育德家帮佣,对吗?”

“是啊。”辛妈说,“打二十几岁守寡后就给他家当厨娘,跟长妈两人专管老爷的小灶,一干就 是二三十年。”

“这么说来,算是您给他家干了半辈子活了,如今做不动了,就一脚踢了出来,大妈,您恨 吗?”

“那是当然,一提起来我就有气。”辛妈说:“他不该偏听他四儿媳的……” 说着说着,竟哽咽起来,泣不成声。

“老人家别难过,有什么苦水都倒出来吧!”

辛妈擦了擦眼睛说:“我在双壁大院掌了二三十年的勺子,没有哪个不夸我的炒菜手艺的,就只 那个四少奶,不是嫌盐重了,就是嫌辣椒煮过了头,或者萝卜没焖烂,老爷太太不问青红皂白,硬是 把我辞了。”

“血汗榨干了,就一脚踢开,真是狠心肠!”权组长义愤填膺地说,“老人家是时候了,您应该 站出来斗争他!”

辛妈听了吃了一惊,连说:“不不不,老爷对下人够仁义的,您看这屋子,这开杂货铺的本钱, 还有半亩养生田,都是老爷给的,人不能昧着良心,我不能落井下石——

权组长打断她的话说,“斗争又不是打他、骂他、跟他胡来,而是跟他辨明一个道理,到底谁养 活了谁?是地主养活佣人?还是佣人养活了地主?”

“这个嘛,我也说不清,得跟长妈商量商量。”

从辛妈那里出来,权组长一行就来到田三牛家,田三牛是田育德的堂叔。正跟老伴在抱怨,说: “老天爷不长眼睛,大侄子(指田育德)是好人,怎么让他遭劫难?”

见权组长一行人来了,躲又来不及,只好将他们迎到屋内。

那屋子空荡荡的,连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,再看四壁,泥巴打的墙,只有三根撑柱,四匹横樑, 门口挂着一张草席算是大门,权组长直摇头,单刀直入地说,“您是田育德的佃户,是他把您剥削得 这么黑穷的吧?”

“不不不,是老天爷。”田三牛慌忙说,“一场大火,吃的、用的都烧光了,只抢出这根橼子, 几匹板子搭了这点房子,接着一家人这个病,那个病,多亏育德大侄子送来粮食、铺盖,才熬到了今天。”

“好了,好了,不扯那些陈芝麻,烂谷子。”权组长不耐烦地说,“我只问您是不是田育德的佃 户?”

“就算是吧!”

“您给他上租没有?”

“种田上租,天经——”

“再问您稻谷是您种出来的,还是他种出来的?”

“那当然是我……种出来的。”田三牛不懂权组长的用意,磕磕巴巴地说。

“这就对了,他不劳而获,是剥削分子,您应该站出来斗争他!”

田三牛更懵了,呆呆地,不知说什么好。

“怎么,不跟他划清界限?”

“不是,不是……那……那……叫我怎么说呢?”

“那好办,到时候我们会教您说的。再见!”

他们来到湖湾,找到胡作头。小王上前问话,他说:“胡大伯,听说您在田育德家当了二十多年 的长工,是吗?”

“嗯,从民国十几年进田家当放牛娃,后来当长工,直到解放后,可能二三十年吧。”

“田育德是恶霸地主,对您们长工一定很刻薄吧?”

“不,不,东家对人没说的,每年十五担米,一单一夹一棉三套新衣服,逢年过节四道荤菜,不 亏人;就是他的管家把我们不当人,常把剩鱼剩肉给我们当下饭菜。有一回菜都酸了,害得我们拉了几天肚子,幸亏四少爷晓得了,禀告老爷,请先生抓药——”

“好了,好了,扯那么远搞什么?”权组长不耐烦地说,“我只问您,田育德下田吗?”

“人家是财东,怎么会下田?”

“这就对了,庄稼是您们做出来的,大部分收获他得了,这就叫剥削!”

“可是种子、肥料、田地都是人家——”

“劳动才能种出粮食,懂吗?地主不劳动,拿的粮食却那么多,这就是不劳而获,就是有罪!懂 了吗?”

“这这这……我怎么也想不来。”

“想不明白没关系,后天来队部参加演练,我们会教您说的。”

回到队部,见于主任已先一步回来了,权组长招呼道:“怎么样,收获不小吧?”

“的确不小。”于组长说,“大量事实说明,田育德是伍儒家型地主。我们认为斗争会调子不能 定的那样高!”

那显然不符合滕大队的要求,权组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,这时田金苗送发言稿来了,灵机一 动,便说:“也罢,我还有事,那就各定各的调子,各写各的稿子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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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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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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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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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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