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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十一

那场械斗是田族发动的,最惨烈一架,是在赵 家岗二道岗山坡上展开的。那丘坡宽二三里,坡度20——45度之间,一条骡马大道随坡势起起伏 伏,弯弯曲曲从坡底一直伸展到岗顶,全场有三、四里路。

刚才在头道岗打了一架,守卫那里的赵岗壮丁一二百人,田族壮丁摆出“一字长蛇”阵,一包围, 他们就放下家伙讨饶了,眼下正在田氏宗祠作“客”哩!

田族壮丁已有好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阵了。有了这次胜利,士气为之一振,排着矩形方阵, 正匆匆行进,哪知刚上到半坡草丛里突然窜出两只大灰兔,猛不丁地把跟前的人吓了一跳,不觉连连 后退,与身后的人发生碰撞,引起一阵骚乱。豆腐匠田腊七竟然忘了手里的大刀,胡摆乱扰,碰着了 身后的苕马虎的胳膊。大热天的,衣服单薄,顿时就见血了。苕马虎骂道:“姐妹子的,家伙怎么捞 的!?”

“嘴巴放干净点!你在后面,眼睛是做么什的?”田腊七也来了劲,针锋相对道。

一时,吵吵嚷嚷乱成一片。 “不要吵了,”总指挥田巨川制止道,“快到二道岗头了,当心点!”

各队目连忙出来维持秩序,这才肃静下来。忽然见赵岗一群人从岗头冲了下来。总指挥喊了句“保 持队形,方阵对敌!”大家依令而行,挪的挪,退的退,举起盾牌,端起长矛,大刀,准备应敌。可是 那群赵岗人并不拢来打斗,而是腾跃而起,跳到田族矩形方阵里面,抡起水火棍,左右横扫,打得田 族壮丁措手不及,片刻,不少人头破血流,哭声喊声,乱成一片。

田巨川又喊:“盾牌手靠里,一字长蛇阵包围上去。”

那些招数都是练熟的。大家进的进,退的退,往左往右,用大盾组成一道围墙,把赵岗人围在核 心,刚才在头道岗就是这么干的。一方由赵长庚领头,一方田巨川指挥,双方僵持你来我往,一番恶 斗。当虾牯佬看到田巨川一刀卸下赵长庚的右胳膊时,赵长庚“哎哟”一声,身子扭了扭,但没有死。 虾牯佬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,血淋淋的不禁害怕起来。

“虾牯佬,愣住干么什?还不替老哥再给他一刀!”一个叫癞痢二哥的壮丁喊,他的老妈也是那次 洪水被淌走的。

田巨川望见虾牯佬正要动手,忙上前制止道:“住手!你懂不懂规矩?”

原来田家湾遵循孔孟礼教,讲究的是“得饶人处且饶人”。周围各姓受到感化。大家不约而定,械 斗场上,一般不取人之性命;丧失打斗能力的,当然不准再加伤害。赵长庚这才捡得一条性命。

赵长庚一倒,“神兵”又逼上来了,赵岗壮丁再也顶不住了,“轰”的一声,一阵风似地逃光了。剩 下一些跑不动的,只好跪地求饶,二道岗打斗终于收场了!

田巨川长长地舒了口气,可是回头望去,偌大一面岗坡,到处躺的是伤员,有的“哎哟”呻吟,有 的“呜呜”哭泣,满坡遍野都是一圈一圈的血滩,叫人惨不忍睹。他“唉”地一声长叹,自言自语道:“造 孽啊,老天爷,这是为么什?”

“都怪那个魔头赵长庚太‘牛’犟,将谁像他那样不要命?”教师爷田丘平安慰说。

事实的确是那样,田赵族斗打了二、三百年,但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鏖战过。以往,总是打不过 就甩家伙认输,谁像赵长庚那么倔,那样傻哩!

田巨川听了,心里好受一点,突然又问,“秃爹他们呢?走,快去看看。”

“姥族客人快到了,不等等?”

“救人要紧,还是先看看六房的扼守岗头的那些郎哥们吧!”

他来到现场,只见老六房的人躺了一大片,几乎都是重伤,还有几个断了气。田巨川眼泪都打转 了,忙令:“快,抬回祠堂抢救!”

这时秃管家强睁开眼睛,有气没力的说:“长公子,对不起,我们没能堵住!”

“秃爹,你们尽力了!”田巨川含着眼泪说。

“救两位公子要紧,别管我们吧!”

嘉树是他的长子,被姓赵的抓住已关押了好几天了,谁知受的是什么折磨,巨川心内,比谁都着 急。但是,他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说:“唉,不行啊,太阳眼看就要当顶了,这么多的伤员,得赶紧 抬回去救治。再说,经过这场恶战,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能上阵。”

“头道岗一战,我们抓了赵岗一两百人,用来顶换公子,我看也能成。”武术队长田贵生说。

“不必了,那太费事。”这时,田福太陪着姥族张家长公子走拢来接过话头说,“我家洪学大刀队有 一两百人,还有数百壮丁,请田公子再凑一些不就够了吗?”

“那就太好了!”田巨川紧紧握住张公子的手,动情地说。

众人听了,深受鼓舞,不少伤号爬了起来,纷纷要求攻打三道岗,粗一点算,竟有数百人众。稍 事休息,等姥族洪学大刀队,壮丁到齐。决定进攻三道岗赵氏公祠。

商量队伍次序时,张公子说:“刚才的仗,我们没赶上,这次一定要打头阵。”双方谦让来,谦让 去,最后确定,姥族洪学大刀队打头阵,田族壮丁居中,姥族壮丁殿后。

那洪学大刀队被传得神乎其神,说什么“刀枪不入”,“摄人魂魄”,“胆敢抗拒,非伤即死。”刚才还 没交手,赵岗人就“轰”地一声吓跑光了。所以一路无人敢挡,很快就攻到三道岗坡腰。大伙正在得意 洋洋之时,忽然岗头上抛来大量的石灰包。那石灰包一到空中就散开了,一时之间,满坡上下,灰尘 飞扬,呛得洪学队员“咯咯”直咳,个个喊叫“眼睛睁不开,蜇的好痛;”接着又投下好多的屎尿大粪。一 群儿童并且唱道:“臭大粪,破神兵,叫你法术不再灵!”

正当大伙痛苦不堪之时,几股赵岗壮丁冲了下来,将洪学大刀队分割成数段,抡起锄头扁担就 打。田巨川急了,领着田族武术队又是打镖,又是高喊:“谁敢再动手,飞镖不饶!”

但是,打斗场上,乱糟糟的,田巨川的警告,有几个人听得见?飞镖厉害,但毕竟数量有限,又 能镇得住几个人?所以洪学大刀队员几乎人人遭打,不是挨锄头,就是吃扁担,打得大伙不是头破血 流,就是骨折筋折。

正当紧急之时,岗头上,忽然冲来一匹矮马,马上坐着一位五十来岁半大的老头,手里提着一面 京锣,边敲边高喊:“住手,赵家子弟都住手!”

其时,田巨川带着武术队也赶到了。田丘平说:“长公子,他是赵振岗!赏他一镖!”

“不,他不像是来打架的,看看再说。”

来人的确赵世丹的伯伯赵振岗。前不久,听说儿子还活着,带兵回来,抢走了田家的新姑娘,晓 得闯了大祸。一跺脚,说:“孽障,这是给老子惹祸啊!”

昨晚,又得知,赵长庚又抓捕了田家两个公子,要跟姓田的打架。他一夜未合眼,他的伯伯就是 民国年间,打了那场族架,死了人,输了官司,赔尽了家产,才甩神棍不干族长的。这次若打起来, 是儿子惹的祸,后果不堪设想,所以一大早,城门一开,他就租了匹矮种马,拼命赶回赵岗来。但还 是迟了一步。他顾不得路途劳累,要了两面锣,一面敲一面喊:“住手”。他到底曾是赵氏族长传人, 他的话还起作用,打斗才算制止。

他又嚷道:“都给我退回岗上去!”

“二爹,您一个人在这儿危险!”有个后生提醒说。

赵振岗没有理会,转身拱了拱手,对田巨川等人说:“对不起,田公子,刚从城里赶回。不知可以 谈谈吗?”

这是田巨川求之不得的,协议很快就达成了,双方都同意放人,至于新姑娘么,赵振岗确实不知 情,答应以后一定给个交代。那场族斗才算告一段落。

但是,伤亡那样惨重,后面的麻烦那就没有如此简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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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八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九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3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一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三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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