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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族斗》五(4)

“这是秘密,只有我、伯伯、还有白朗将军的心晓得。”

“什么秘密?难道对我也不能说吗?”

“当然,你不是外人,可以告诉你!”

雷藿香说,但是你要保证绝不外传!”

“我对天发誓,绝对不外传!可以说了吧?”

藿香点了点头,说:“那就是要圆返回老家的梦想。”

“那,舅母临终的话还做不做数呢?”

“当然作数。”藿香边解衣带边说,“这样吧,我现在就把身子给你!”

龙万里一伸手,正好碰在师妹的肚腹上。那细腻、柔润、温暖的感觉,触电似的,一下子冲上脑 门,流遍全身,他不禁直打哆嗦。心想,师妹的玉体,对于我来说是圣洁的,不到成亲之时,不能亵 渎。于是定了定神,忙替师妹拉上衣裤,直揉着头。

这时忽然传来两声炮响,震得岗坎筛筛发抖,不少石头哗哗地直往下滚。

龙万里大惊,喊道:“不好,快出来,小心塌方!”

他俩刚爬上岗脊,远远望见跑马场营地火光冲天,大师兄惊叫道:“不好,营地着火了!”

喊着拉着师妹就往回跑,一回到营地,推开众伤员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亡人跟前,瞅瞅这个,摸 摸那个,“哇”一声哭道:“都怪我,不该撇下大伙的呀!”

这时,天已亮了,雷班主领着一群徒弟,抬着八口白木棺材,从集上回来,老远就喊:“香儿, 里儿,你们可回来了,都没事吧?”

龙万里、雷藿香连忙跪倒在班主面前。龙万里说:“师父舅伯,都怪我,您惩罚我吧!”

“不,是我把大师兄约走的!要惩罚就惩罚我吧!” 藿香也说。

“唉,惩罚什么哟!”雷班主一手一个,拉起闺女、外甥,叹了口气说,“得亏你们走出去了, 大家才分头满岗去找。不然,都窝在帐篷里,那就更惨了!这都是劫数,谁也不罚!”

“到底为了什么呢?”龙万里忍不住,问。

“我晓得!”一个受伤的师弟说,“他们是群当兵的,领头的叫什么汤长官。”

“就是那天那个开枪惊场的汤麻子?”

“晚上看不清,好像是他。”

“他要搞什么?” “他们说要取什么太太。二师兄一听就火了,叫我们拿弹弓打,他们吃了亏,就调来大队人马, 又是打枪,又是抢东西,走时放了一把火,把马棚、帐篷点着了,马也牵走了。”

“这些杀千刀的,此仇不报,誓不为人!”龙万里咬牙切齿地说。

“唉,自古以来兵痞难惹,和尚打伞无法无天。”雷班主说,“还是眼前要紧。里儿,你去清理 一下,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吧!”

支走龙万里后,雷班主把藿香叫到一个偏僻处,忧伤地说:“闺女啊,眼下我们是缸无粒米,身 无分文,这七、八个伤号治的治疗,三十多口的吃喝,还有你二师兄几个人的抚恤,都无指靠,怎么 办才好呢?”

“我刚才也想过,看来只有上田家湾,找老头子!”

“悬吊吊的,得行吗?”

“我有把握,您去安排吧!”

田家湾族长田崇业的老妈妈是位大善人,听说马戏团遭了那么大的劫难,十分过不得,她说:“ 那些兵痞明明是冲我们田家湾来的,却让那些外乡人着上了,真是作孽啊,快点送些急需的东西去, 帮人家一把!”

遵照老太太的吩咐,老管家当天就领了几个壮丁,送去四担大米,几罐油坎酱醋菜,几包衣服和 十来串铜元。雷班主又磕头又是作揖,声声感谢。

“别谢我,这都是我家老太太的吩咐!”老管家田腊狗说:“还有什么难处,尽管上门来找!”

有了田家的救济,马戏班总算安顿下来了。雷班主这才领着女儿藿香前往田家登门叩谢。

田老太太见了藿香姑娘十分高兴,一把将她拉到跟前,身上瞅瞅,脸上摸摸,眯缝着老花眼睛, 赞叹道:“啧啧啧,这闺女瓷人似的,真逗人喜欢!”

“老太太喜欢最好,我正想把她卖几个钱,救马戏班哩!”

“作孽作孽,这么好的姑娘,怎么能说卖呢?”

“老菩萨有所不知,晚辈十分绝境,实在是无法可想,无路可走!”雷班主说着说着,不觉泪流 满面。

“如此说来,你是要老生留下啰!” 雷班主一听有了松动,忙“咚”地一声跪了下来恳求道:“您老是菩萨心肠,又陪菩萨下凡,如果 您不嫌弃,正是她的福分,晚辈感激不尽!”

“好吧,我来跟她们商量商量。”

来到后院,老太太唤齐三房儿媳妇说:“那姑娘是个福相,能生育,人长得漂亮,刮气,我看留 下来,一来做桩好事,成全他们,二来给你们老爷收房姨太太,你们看怎么样?”

“老祖宗,我看要不得!”三姨太田爱氏年轻貌美,正受着老爷的宠爱,再娶个比自己还刮气的 四姨太,岂不是分了自己的宠,甚至夺了自己的爱,所以他反对。

“喔哦,为什么?”

那些理由是摆不上桌面的,于是捕风捉影的说:“一个跑江湖卖艺的,成天抛头露面,有几个正 经货?听说——”

“听说什么?”

“听说他跟XX男的不清白!”

“瞎说,你看见了的?!”正是田曲氏向来与田爱氏不和,当下顶撞道。

“这类事还能叫你看见,当然是听说的。”

“耳听是虚,眼见为实。听说的咋能作数?”

“好了,好了,真是‘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’,一见面就争!”老太太说。

三姨太越想越吸气,禁不住说:“我一点儿也没有瞎说,不信,秤四两棉花纺纺(注:拿点时间 四出访查访查的意思。)!”

曲氏正要反驳,老太太制止说:“这个好个,过门后先行检查,是童身,收为四姨太;如果不 是,便贬作丫头。”

众人这才无人吱声。老太太于是吩咐老管家腊狗去商谈价钱,签押文书。

雷班组领到一笔钱后,答应第三天送闺女上门成亲。出得田家门来,顺路买了些猪头三牲,干鲜 果品,说是要给先人扫墓。

“是不是还得买点爆竹、香蜡纸钱?”

“不了,暴露了怎么办?”

当天夜里,雷班主领着大伙悄悄来到墓场。大师兄龙万里好生奇怪,心想师父大舅不是家住四疆 吗?怎么有先人埋在这里?那坟墓枕山面水,高大雄伟,可是怎么没立座墓碑呢?真是反思不得其解 , 直到祭奠仪式完毕,他就急不可待地问:“师父舅伯,他老舅是舅家的先人,为什么打老远孤零 零地躺在这里?”

“唉,是该告诉你们的了!”雷班主长叹一声,说:“东边那座田家下湾,原先叫黎家湾。”

“跟舅家的湾子同音。”

“不,就是同一个名字,黎黄陂(注)的黎。”

众兄弟听了,纷纷质疑道:“我们老家在四疆,村子名叫黎家湾,怎这个村子也叫黎家湾?”

“不,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家!”黎班主说。

大伙听了,反应愕然。

原来为了保密起见,这次来三水,挑选的都是些不明自己族史的人。今夜来扫墓,无不觉得蹊 跷,听师父这么一说,更加不解。于是就跟师父问答起来。

“这件事说起来话长。”黎班主说,“前清乾隆年间,我家黎族先人——也就是这位黎天润公犯了 案,连累全族,这才从这个黎家湾赶了出来,流放到四疆的!”

“罚的那样重,到底为了什么?”

“唉,说起来惭愧!”黎班主说,“我们黎家本来祖居陕北,全族人追随闯王李自成,一直打到北 京城,后来闯王战败,满清入关,这才逃到这儿隐住。起初,家底殷实,又有赵族奉我家为姥族,一 时颇有威望,但我们黎家毕竟是新来乍到,庄稼活又不在行,加上又出了不少败家子弟,渐渐家族就 走下坡路了,而隔河的这座田家湾,坚持诗耕传家,却日渐兴旺起来,我们黎家产业不几年工夫就被 姓田的兼并差不多了。这位天润公异想天开,又拾起当年闯王爷的那一套,效法梁山好汉在三水打劫 过往船只,借以振兴族业,没想到竟然打劫打到乾隆皇上头上!”

“哎呀,太冒失了,皇帝也敢碰。”

“不,皇帝是微服私访,谁个想得到是他哩!”

“既然是微服私访,悄悄做了,搞成一桩无头案,朝廷也奈何不得,怎么就发作了呢?”

“问题是叫姓田的头人撞见了。”黎班主说,“他们讨好卖乖,拍得皇上高兴,赐给了他家一面《 方圆第一村》金匾,又把黎家流放到四疆,把我们老家黎家湾赐给他们作了田家下湾。

“姓田的不是东西,太混蛋了!”

“就是混蛋王八蛋!”

黎班主说,“我家甥族赵族一群热血青年,这才把金匾偷了出来,砸了,扔到介河去了!”

“这还差不多,多少解点恨!”

“什么差不多,就因那桩《金匾事件案》,赵族搭进去几条人命,还连累族长、族老受尽屈辱和 折磨。”

“那应该找姓田的算账!”

“怎么没找?这不跟姓田的族斗都不止,一斗就是二百多年!”

“我们这次来,是不是要帮赵族打田族?”

黎班主摇了摇头,说:“不是,我们的目的是要圆重返老家的梦。”

“要姓田的归还黎家湾!他们会答应吗?”一个小兄弟摸着后脑勺,质疑说。

“当然没有那么简单。”黎班主说,“不过,已经跟白朗将军商量好了,请他们帮忙,文武并用, 把湾子夺回来。”

“听说白朗其人是个势利眼,他能帮忙吗?”

“当然,是有条件的。”

“什么条件?”

“替他们搞到那块《方圆第一村》金匾御笔金匾收藏秘密。”

“这个秘密恐怕不好搞。”

“这才叫藿香师妹千方百计接近那个田公子,打入田家湾内室。”黎班主叹了口气,说:“唉,哪 知遭此劫难,有什么办法呢,只好折回西疆啰!”

正说间,刺树林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,黎班主“噌”地站了起来,厉声喝道:“什么人,请出 来说话!”

于是刺柏林一阵“哗哗”响,一个又一个钻出一群年轻人。为首的一个拱手施礼道:“姥公晚辈有 礼了!”

“您是——”

另一个青年说:“他是我家长公子,我们是赵家岗武术队的。”

“姥公好,诸位兄长好!”赵公子行了转转礼,说,“前不久,我们跟姓田的打了一架,赚了点 小赢头,害怕他们摸过来搞报复,不意偷听了墙根,误会误会,抱歉抱歉!”

“既然不是外人,听了也没有关系,只是请各位一定要把嘴巴放严实一点!”

“那当然,那当然!”

接着论起辈份,道起名姓。赵家公子叫赵振硕,属“振”字辈,当把黎主任叫外公,于是重新施礼 叙话,大家亲热得不得了。赵振硕一定要外公及众表妹、表叔、表兄弟姐妹到屋内作客。

那一夜,赵家岗族长赵德顺盛情招待老族客人。主宾席设在族长书房里,就座的只有班主黎霆, 闺女黎藿香,大徒弟龙万里,族长赵德顺父子。

席间赵德顺问起这次来三水的目的,黎班长叹一声说:“还不是为了圆返回老家这场梦!”

“具体打算怎么圆法?”

尽管在座的没有外人,黎班主还是俯身过去,凑到赵德顺耳朵前,叽叽咕咕了好半天。赵德顺听 了,不住地点头,称赞道:“那倒不失一条妙计。只是太难为表妹了!”

说罢,他不禁抬头瞅了藿香一眼,心想,好一个绝代佳人,行这种计谋着实令人惋惜!

黎藿香似有察觉,略加思索,干脆大大方方地说:“多谢表兄的体恤,今后还望多多关照!”

“那是当然!”赵德顺说,“只是咫尺天涯,今后怎么联系,表妹考虑好了没有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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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枫下拾英 / 笔耕枫下 / 《族斗》(三)1 +5
    • 《族斗》(三)2 +2
      • 《族斗》(四) +2
        • 请教聊大师,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,甚至暗结珠胎涅?
          •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?
            • 👍,也有像电影《少林小子》里两家族
          • 有。后面会提到。 +1
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1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2 +2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4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五)5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五(6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六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七)1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七(3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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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(4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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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二) +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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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(十三)2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四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五(2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1) +1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六(2) +1

            田浩川说:“我在省城打听到,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,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,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,可以和平土改试点。”

            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
            “田宝春,您认识?”

            “他是你的大伯父,我怎么不认识?”田育德说,“我这个族长位子,本来是他老的,后来,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,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,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,你宝春大伯冷了心,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,一直没音讯。调查报告呢?上面怎么说的?”

           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《内参情况通报》,说:“偌,就是这。”

            田育德接过《内参情况通报》仔细翻阅一遍,心想,这封建地主所有制,是应该打倒,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。可是具体怎么着手,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,自己能做的,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。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,给族长发了1一道“救命”文告等等的消息,不胫而走,传遍 了全湾,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。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,传阅文件, 然后坐下来,议论纷纷。当然,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,族斗的现状,而是土地改革运动。

            财主田蔚天说:“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,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!”

            “封建地主所有制,实在是太落后,早就该改了。”《澴水日报》编辑田育斌说,“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‘耕者有其田’。”

            “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?” 小财主田小午说:“‘人为财死,鸟为食灭’,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,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?”

            “文件上说的很明白,土地改革是场革命,‘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’,您不愿行吗?”

            大伙听了,不少人点头称是,纷纷说:“是啊是啊,与其挨斗,不如主动交出田产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门同宗的,就那么点田地房产,要共就拿去共吧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我有文化,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,做庄稼的辛苦,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既然大家都那样看,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。”蔚天老汉说,“我是个急性子,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,早点交了,早点省心,也好!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辈份高,又是老四房的族老,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,但是怎么交,大家又茫然了,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:“您的意见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然是主动交好了,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,抗拒就得挨斗,丢人现眼,甚至掉脑袋,最后 还是得交。”田育德说,“至于怎么交,兆新兄弟说,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,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。”

           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:“那太煎熬人,不算好办法。育斌侄子见多识广,您说怎么交好?”

            “好吧,我去试试看。”

            第二天,田育斌,抱上自家的土地证、房产证,借款条……来到三水区政府,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、房屋、耕牛、农户以及财产,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,他呵斥道:“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? 收起你那一套,等待群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搞糊涂了,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,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?

            接着,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,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,又搞火力侦察,不宜再当编辑,要他卷 铺盖回家。

            这两样打击,田育斌精神错乱了。回家路上,一直唠叨:“怎么,我成了阿Q,不准革命了?”

           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,才在饭山坡上,把他拖回家。

          • 《族斗》十七(1) +1

            那天夜里,双壁大院的门又“咚咚咚”地响了起来,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,田育德毫无惧 色,亲自出来开门。

            “您是田育德吧。”来人权生安,不等对方回答,命令手下人道:“捆上,带走!”

            “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,争取做个开明人士,为么什还要抓人?”四伢跳出来阻拦说。

            “你就是田浩川吧?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,干扰斗争大方向,也捆起来,一并带走!”

           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,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。

           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:“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,送到河边空屋安置。”

            河边空,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。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。所以锅盆碗齐全。

            据说,那一夜,县军管委副主任,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,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,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,叫他们扫地出门。仅田家湾一个村,扫地出门五、六十 家,抓捕七、八十人。

            那五、六十家财主中,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,田洪氏能干,常常帮人裁剪衣服、做豆腐、弄酒 席,人缘关系好,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、泡菜、酱萝卜等等。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,几块干子,或几张千张,日子还算能熬。有些娇小姐、阔太太,哪受得了这种罪,有的实在想不 通,不少投河自尽,滕飞龙大队长得知,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。

            田家湾贫农团,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。一次访贫问苦时,于组长找他谈话,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唉,这个说起来话长,听人说,那年冬天特别冷,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,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,还有口气,就捡了回来,取名田常 青。干爹说我命硬,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,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。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,上学后给他当书童,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。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想过没有,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?”

            “听说那年大饥荒,颗粒无收,饿的没办法。”

            “不,不,不能怪饥荒,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!”于组长说,“田崇居捡回您,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,他是为了他的儿子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眨巴着眼睛,没有吱声。

            “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?” “三十一亩水田,五亩半旱地,连我三个长工;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,能收多少棉花,给您们多少工钱,财主落了多少?”

            “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,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,各类豆子、芝麻能收四百来斤,开销长工一年 棉、单两套衣服,棉、单两双鞋袜。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,还有拿八石谷,加上刀客开支,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,五百斤棉花,还有豆类等等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再想想,财主没劳动,净落了那么多粮食、棉花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想来想去,不免出声道:“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、种子、肥料,我们就没有活干,不仅工 钱没有,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!”

            “常青同志,您是个老实人,就是觉悟差了点,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!”

            这时,忽然有人高喊:“救命啊,有人掉河内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同志哥,您宽坐,我得去救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人命大于天,咱们一起去吧!” 老常头个子大,腿长,几下就跑到前面,来到河边,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,忙问:“在 哪儿落的水?”

            “您看”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,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。

            “我水性不好,这儿水深,我去解条船来。”

            船就在附近,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。正好丝瓜手田义天、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。田义 天水性好,一个猛子扎了过去,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,老常头、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, 上、下一起发力,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。老常头一看,认得,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。

            “快扶他趴到船帮上,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。”

           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,才算换过气来。他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谢谢大叔!”

            “莫客气,莫客气,下水救人是应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您俩贫农团开过会,我认识,这一位是——”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,问道。

            田义天生性木讷,嘴巴扭了扭,半天没说出话来,老常头于是说:“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,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谢谢,谢谢大叔!”这时阵阵凉风吹来,秦组长冷得凄凄的,老常头说:“腊七哥,豆浆好了 吗,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,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?”

            “那有什么说,大家请吧!”

            来到豆腐坊,先找了身干衣服,让秦组长换上,然后坐了下来,喝豆浆,几口热豆浆下去,身子 暖和了,话也多了。老常头问:“夜这么深了,两位是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唉,别提了,那个村长田二顺、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,抢着安排自己的人,要争当农会主 席、财粮干事、民兵连长……闹得不可开交,竟然大打出手,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,所以回来迟了。”

            “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?”

            “来到大桥中间。见水面上月影沉堂,彩光荡漾,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,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,一靠就垮了,我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!唉,不是大叔们相救,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。”

            老常头感慨叹道:“癞痢二狗、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,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!”

            “反正大叔不是外人,我就直说吧。”于组长说:“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,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。”

            “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,穷苦人信得过,响当当的丝瓜把式,为人忠厚,心地善 良,穷苦人信得过,不知工作组中意吧?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高兴地说:“那太好了,令人奇怪的是,进驻这么久了,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?”

            “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。”秦组长也说。

            后来,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、麻子三、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,当地叫当抢犯,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。

           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。

           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。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。那债户控告道:“那年春天,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,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。寒冬腊月,年关将临,满堂屋的穿堂 风,害得我家住不安宁,年没法过,田小午你好狠心啰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便呜咽哭了起来。台下有人喊:“田小午,老实交代,有没有这事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:“不过,我请问一句,那钱还了没有呢?”

            “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,哪有钱还?”

            “没钱也得有句话呀。”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,“那年春天下种,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,求我借贷,讲好二分利,年底还。可是腊月二十四了,我连跑了两趟,您都躲着不见,凭良心说,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?这事怎么讲?”

           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,愧不可当。会场一片骚乱。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:“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?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!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;过年的时候,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,要留下待客。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、猪血算是吃年饭 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会场又起了波动,工作组急了,连忙领众人呼口号:“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!”

            “顽固不化,死路一条!”

            “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代!”

            但是应者不多,而且有气没力。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,主意有了,于是问道: “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?”

            “敢……保证,组长同志,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         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。于组长说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田小午敢保 证,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,那么到底实不实呢?请大家这儿看!”

            说罢,他展开包袱,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,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,金灿灿,白闪闪的。

            会场一阵骚动,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,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,要往前挤。

            “不要乱,不要挤,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,绕场一周,叫大家看过清楚。”

            会场安静下来后,于组长又嚷:“农友们、同志们,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大家听了,一片骚动,纷纷议论道:“想不到,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,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!”

            “这就叫‘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’!”

            “‘马不吃夜草不肥,人不发横财不富’,他们这份财,发的有些蹊跷!”

            于组长摆了摆手,会场安静下来了,于是问道:“田小午,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?”

            “是……是……不是,不是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到底是‘是’还是‘不是’?”

            “是我先人留下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你先人留下的?”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,“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,上面为什么打着 ‘田氏文庙’四个字?”

            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            “什么这个这个,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!”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,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。

            “老先生,上台说。” 田宏基来到台上,刚说出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。他自知失言,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。嘴巴扭了扭,喃喃地说不出声来。

            于组长鼓励说:“老先生,不要怕,照事实尽管说就是。”

           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,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,工钱要的死高,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,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,那元宝共是八颗,年年(银)发(八)的意思,结 果少了两颗,惹恼了文圣人,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!

            “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,叫他下去吧!”权组长对于组长说。

            不过,田宏基的揭发,弄清了元宝的来历,彻底揭穿了,他的‘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’的鬼话, 还是有功的,工作组没有为难他。

           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,他说:“这不是一般的木斗。 (注:斗积计量单位,相当于20市斤)

            “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。”田腊七边表演边说,“不同于一般木斗。它里面有块夹板,夹板 一抽,能装一斗零五合,用来收进;夹板安上,只装九升五合,用来放出,这一进一出,就相差一 升,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,发财的秘密。”

            这下,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,他羞得无地自容,连连磕头作揖说:“我编瞎话,我骗人,我愿意 受罚,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!”

            “跟大家共产,这是什么话?嗯?”权组长拍着桌子,吼道。

            田小午害怕极了,哆哆嗦嗦地说,“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?”

            田小午不知可否,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            “这是个新发现。”权组长说,“押下去,另案处理。”

           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。

            田育斌留过法,接触过马克思主义,后来还到过苏俄,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,后来花钱活动, 才到《澴水日报》当了名编辑。解放后,报社被接管,说他是地主分子,被清除回家。这次土改试点 ,当然在劫难逃。不过,他成竹在胸,并不胆怯,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,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,直至要他跪下,他才急了,忙说:“下跪是封建主义,违背人权,我……我可以站着回话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想,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,本想给予驳斥,但又一转念,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,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,于是点了点头,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:“好吧,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!”

            斗争开始,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。田育斌说:“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,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,为什么呢,因为,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——”

            “我们是共产党,不扯孙中山。”权组长制止说。

            “好,好,共产党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——

            “不对,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的。”

            “对,对,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我也读过,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。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,自动放弃剥削!”

           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:“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,看来认识还不错,应该早点解脱。 ”

            “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。”另一个说,“有枣没枣三鞭杆,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。”

            权组长反问说:“如此说来,你没有错啰!抓你、斗你是错了啰!”

            田育斌听了,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,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,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,差点丢了性命,要是呆在欧洲,哪会闹得如此下场?想着想着,不禁眼泪巴洒,抽抽泣泣,说 不上话来。

            “怎么,想抗拒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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